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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香港篇)/等一陣風來,盼一場花開\何志平

時間:2025-07-13 05:01:46來源:大公报

  圖:位於中環的香港大會堂。

  深夜,從朋友的音樂派對返家,我心跌宕起伏,久久難以平靜。朋友的孩子今年獲得獎學金,即將前往美國頂尖音樂學院就讀。朋友說孩子從小就喜歡音樂,一直苦練中提琴。雖然藝術不能當飯吃,生活卻不能沒有藝術。至於他未來能走到哪一步暫未可知,但熱情滿滿仍可期。

  我印象中香港每年都有近二十萬學生學習音樂,其中有八萬多人每年參加鋼琴考級。據聞香港留洋在外的學生音樂素質,甚或各類藝術樂器考級高等證書,在全世界均屬較高水準。對於多數家長來說,學習樂器不僅是陶冶情操,激發學習興趣、集中力和想像力,培養毅力耐性,抑或心理承受力,大多還是欲以一門特長,為升學助力加分。我以為這些皆不相矛盾,人貴在堅持,成於積累。一旦學習什麼,淺嘗輒止,半途而廢,意味將來一生什麼都可放棄;反之研習一門藝術讓孩子學會堅持,比之藝術本身更為重要。被藝術浸染的孩子擁有一種獨立思考、感知世界、自我交流的能力。

  月初去了烏鎮水鄉,在溪畔橋邊上的「聽水問茶」閣樓,呷一口春茶,聽着古曲《陽關三疊》,醉了。《陽關三疊》,意喻告別。泛音漸息,琴曲餘音裊裊,我驀然淚目,人生有無數個轉身,轉眼一生,轉身一世,每一次啟程都是自我重塑的破繭成蝶。十二歲那一年,那一刻心靈的震顫,我一眼迷上小提琴,從此一生與之相知相伴。

  中一,男拔萃中學新學期開課第一天,學校大禮堂的早會熱鬧而隆重,我們新生坐在台下左邊最前方。我聽不懂新校長講說的英文,低頭懊惱。過會兒,台上傳來美妙巨響。那聲音,像是來自遠方的呼喚,又似從心底迸發的渴望。我不由望去,看到人生中第一次管弦樂隊的現場演奏,只見抬琴、舉弓、落音、律動,驚為天籟,一曲入魂。我沉醉其中難以自拔,暗暗許下誓言,總有一天要成為樂隊一員,與他們一起上台演奏。我回家嚷着要學小提琴,母親以為我一時念起,加之家中彼時經濟有限,沒有條件學習樂器。我只能將念頭暫且壓制,然而那瞬間的音樂感染力,如同心中永不熄滅的熱情,驅動着我成長的路向。

  一九六一年冬,香港中環大會堂正式落成,其中一個慶祝歌劇,梅諾蒂 (Menotti) 的《阿瑪和夜訪者》(Amahl and the night visitors)由男拔萃主辦,管弦樂團指揮是剛從上海音樂學院到香港的年輕小提琴家汪酋三。演出排練對校內學生開放,我在音樂廳後座看得如痴如醉。一九六二年初夏,音樂老師告知我們汪先生將在暑期開辦小提琴入門學習班,並協調一琴行借出數把廉價小提琴給學員用。我欣喜異常,馬上回家懇求母親同意。

  五月中,我再次見到汪先生。先生一九三三年生於上海一世家,是香港第一位獲得倫敦聖三一音樂學院獎學金的中國小提琴家。他把報名學生分為幾組,每周六上課半小時,十三歲的我至此開始小提琴生涯。我每日課後留校練習,不敢把小提琴帶回家,生怕打擾眾多鄰居。

  同年秋,學校宣告邀請汪先生為校管弦樂隊指揮,訓練樂團參加一九六三年香港校際音樂節比賽。剛學琴九個月的我,被安插在樂團第二小提最後一排。男拔萃樂團不負眾望,在先生指揮棒下,先奪一九六三年冠軍,後又連年奪魁折桂,屢創佳績,成為各校各機構音樂會的經常客串演出者。我個人也榮獲多項小提琴比賽金獎,為日後人生之路奠定了堅實底色。

  一九六八年仲夏,我負笈美國研修音樂。在登上跨洋輪船前一天,我前往汪先生家裏道別,先生再三叮囑要多拉琴。第二天我站立船頭,望着漸漸遠去的海岸線,萬般不捨。陽關初疊,琴曲以散音起,楊柳依依,細雨迷蒙,剪不斷理還亂的離別愁緒。我輕聲默念,我很快便會回來。

  一九八四年夏日,我闊別家鄉十六年後從哈佛回港執教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我與先生重逢,且定期與他一眾前學生雅聚。一九九一年,他告訴我打算提前退休並遷居加拿大。於是九月一天晚上,我們幾個學生在香港會所組織了一場別出心裁的告別晚宴音樂會,亦邀請先生好朋摯友共賞共勉。我們下場為他奏響弦樂,陽關再疊,泛音起,先生起身道別,酒杯對撞。我為老師再次酌滿,酒未入喉而心先醇,撮音止。

  一九九二年,汪先生在溫哥華創立BC省小交響樂團,一九九七年又成立BC省室內樂團,聚集了三十多名專業音樂家,每年舉辦音樂會,把華裔音樂家帶入當地主流音樂社會,獲得加拿大政府極度認可及支持,這是過往從未有過之事。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有幸與先生在當年專題藝術節「港藝薈萃:千禧頌」重點節目,香港大會堂音樂廳舉行的「禮讚音樂界前輩」中重聚。首場音樂會中老師指揮弦樂團,我與他在港最後一位學生王思恒(時任香港管弦樂團第二副團長),師徒三人同台演出韋華第雙小提琴協奏曲,一時傳為佳話。

  二○一七年,香港音樂事務處成立四十周年,我與該處當年成立之總舵手蕭炯柱都擬安排汪先生夫婦回港參與慶典活動,然醫生不同意兩人長途飛行,因而作罷,徒留一絲遺憾。二○二二年四月,先生安然離世,享年八十九歲。陽關三疊,泛音依然而起,故人離去已久,我仰望蒼穹,等一陣風來,盼一場花開,祈願它可否將學生一腔思念,傳至先生身前?

  千里覓知音,曲終人不散。此刻,微風餘音,靡靡猗猗,先生謝謝您將音樂帶至我的生命,畢生受用!今夜,風來,一樹一樹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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