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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時代與人性的雙重悲劇/王春林

時間:2019-09-22 04:24:10來源:大公報

  圖:《你好,安娜》蔣韻著作,花城出版社,2019年8月

  ──關於蔣韻長篇小說《你好,安娜》

  蔣韻新近發表的長篇小說《你好,安娜》(載《花城》雜誌2019年第4期)主要聚焦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幾個知青──安娜、素心、三美、彭──的命運遭際。通過對若干人物幽微隱秘精神世界的深入挖掘,作家為我們揭示了一場時代與人性的悲劇。

  在那個以禁絕思想為突出標誌的政治畸形時代,這幾個青年的愛恨糾葛皆肇始於對於所謂「毒草」的交換和分享。小說中安娜、素心等人讓人嗟嘆的悲劇命運,從根本上說,也正是這樣的畸形時代所致。具體來說,構成了小說敘事焦點的核心物事,乃是知青彭的那個可以被看作是文明與思想之象徵的筆記本。因為這個筆記本所發生的作用過於巨大的緣故,所以,蔣韻小說所集中講述的,某種程度上,其實也不妨被簡潔地描述為「一個筆記本所引發的人生悲劇故事」。首先,是彭趁同行的三美不注意,把自己的筆記本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安娜。置身於那樣一個特別的時代,面對着彭的筆記本,「安娜明白這是什麼樣的信賴和託付。」因為「那不僅是他的秘密,他的隱私,那,是他的身家性命。」面對如此一種沉甸甸的信賴與託付,尤其是身邊還有那樣一個乾脆視一切字紙為寇讎的母親,到底該把筆記本藏在哪裏,安娜很是費了一番心思。最終,安娜決定把筆記本交給與彭親如兄妹的素心。依照一般的事理邏輯,既然關係親密如家人,那安娜的把筆記本轉託給素心,也就應該是一種萬無一失的選擇。但安娜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自己這次如此這般慎重的託付,到最後竟然會是所託非人。

  按照素心事後的敘述,因為她意識到筆記本的珍貴,所以就總是把它裝在一個從不離身的軍用帆布書包裏。沒想到,就在一次晚上加班後獨自回家的路上,因為遇到一個搶劫犯,那個軍用帆布書包連同裏面的筆記本,都一塊被搶走了。要知道,那個筆記本滿載着禁忌,它的遺失很可能帶給彭一場滅頂之災。這一突發事件頓時讓安娜陷入到了自責與絕望的境地之中,在給彭寫下一封絕筆信之後,她便服藥自殺。安娜之所以會把彭的筆記本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還重要,根本的原因乃在於一種愛情力量的存在。正如彭把筆記本託付給安娜,意味着他對安娜的傾心相愛一樣,安娜在素心把筆記本被搶奪後的痛不欲生,反過來同樣也意味着她對彭愛情的堅決。筆記本的意外被搶奪,不僅讓安娜深覺失信於人,更讓她愧悔辜負了與彭真誠的愛情。在這種強烈的罪感意識的摧折之下,安娜最終萬般無奈地選擇了那樣一種真正可謂是萬劫不復的自殺行為。究其根本,安娜其實是在以一種自我懲罰的方式來為自己無意間的錯失贖罪。是的,倘若套用蔣韻一種習慣性的表達句式,那就是,一種人性層面上的「罪與罰」的沉重命題,就這樣,伴隨着安娜這樣一個美麗少女的香消玉殞,猝不及防地橫亙在了廣大讀者面前。

  但千萬請注意,以安娜的自殺而得以凸顯出的「罪與罰」,也還僅僅只是作家思考表達這一重要命題的開端。關於此一命題更加集中與深入的思考與追問,乃體現在與筆記本緊密相關的另外一個人物素心身上。在安娜看來,素心與彭親如兄妹,可她不知道,素心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深深地暗戀上了彭。也因此,安娜在把彭的筆記本託付給素心的時候,一個關鍵性的錯誤,就是過分強調了彭與他們一家的親情關係。如此一種過分的強調,對於早就暗戀着彭的素心來說,毫無疑問形成了某種極強烈的精神刺激。卻原來,只有借助於安娜看似不經意間託付給自己的筆記本,素心方才意識到,一廂情願的自己,實際上從來都沒有真正進入過彭的內心世界。彭的確只是把她當作一個異姓妹妹來看待的。然而也正是出於愛,當安娜把彭的筆記本託付給她的時候,素心儘管滿心的不情願,但卻仍然還是留下了那個牽繫着彭身家性命的筆記本。

  接下來,就是素心所自述的那個搶劫案件的發生。需要注意的一點是,一方面那個搶劫案件的發生的確是真實的,但在另一方面,真相卻也並不盡然全都如同素心所講述的那樣。按照素心在她所創作的《瑪娜》中的交代,在那個深夜素心加班後獨自回家的路上,面對着來勢洶洶的搶劫者,素心並沒有輕易屈服,當搶劫者提出用筆記本來與她的身體進行交換的殘忍要求之後,經過了一番內心的掙扎,素心還是強咬着牙答應了他的非分之想。為了保住筆記本,素心在那天晚上所付出的竟然是她自己的處女之身。很大程度上,正是出於一種羞澀的隱私本能作祟的緣故,在後來的講述過程中,素心才刻意地隱瞞了這一點。但與這一點相比較,素心關於筆記本並沒有被搶奪走這一事實真相的刻意隱瞞,就無法得到我們的理解和原諒了。為什麼要隱瞞?「我用我的血和命交換過來的東西,我懷着劇痛生下的幼崽,憑什麼,要拱手給她?我憑什麼要成全她呢?」在這裏,充分發揮作用的,很顯然是人性中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夠被原諒的弱點,也即一種無以自控的嫉恨心理:「至少,我要讓她和我一樣痛苦,我要讓她疼痛。」但讓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自己這次所遭遇的安娜,竟然是個如此剛烈的女子。頭一天得到筆記本被搶奪的消息,第二天就自殺了。就這樣,在勇毅剛烈的安娜選擇了以死謝罪的自殺方式之後,她也就把一種強烈的罪感轉嫁給了曾經刻意欺瞞過自己的素心。

  是的,人間地獄。什麼是人間地獄?在安娜自殺身亡後素心所艱難度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就可以說是難以自拔的人間地獄。對於如此一種由素心的刻意隱瞞所導致的強烈罪感,以及由這罪感而進一步導致的人間地獄的形成,蔣韻在小說下部曾經借三美的一番憤激話語以及素心隨之而生出的心理活動而做出過深度的揭示。首先是三美發自肺腑的一番憤激之詞:「『你知道嗎?在你面前,我常常覺得自己也有罪,為什麼當初我要告訴你筆記本的事?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挑起你的妒忌?假如,你壓根兒不知道那個筆記本存在的話,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三美嘆口氣,『人,千萬不要輕易去挑戰人性中的弱點,如果說有原罪的話,人性中的弱點,或者,惡,就是我們的原罪……素心,我們都有罪。』」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對隱瞞真相毫不知情的三美如此一番言論,馬上在素心心裏激起了難以平復的巨大波瀾:「不是這麼回事,素心衝動地、想叫、想說、想喊,可是,她終於、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一出口,會炸毀她的世界。炸毀她珍惜的東西,比如,眼前這個如夏天般熱情、如春水般明淨的友人,這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承受不起這個。素心深深懂得,所以,她必須守口如瓶。必須,把這個如同癌瘤一樣的秘密,藏在她的身體裏,血液裏,每一個細胞裏,讓它們在不見天日的身體深處,肆意滋長、蔓延、腐爛,佔領每一寸能夠佔領的領地,直至吞噬掉她整個的生命和靈魂。它和他同生共死、不離不棄,如同最痴情的戀人:上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請原諒我摘引了如此篇幅的小說文字,因為不如此,就難以把素心那樣一種人間地獄的慘烈感覺傳達給讀者。與此同時,三美的一種自我剖析也值得引起我們的高度關注。不管怎麼說,在這場由一個筆記本所引發的人生悲劇中,三美作為傳話者也不能不承擔相應的責任。如果沒有她那其實無心的「挑撥離間」,素心對安娜一種強烈的嫉恨心理或許就無法形成。倘若缺少了這種嫉恨心理,安娜不可能自殺身亡,素心也不可能永墮人間地獄。也因此,在意識到三美罪感存在的同時,我們更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正如同一種可怕的嫉恨心理導致了莎士比亞筆端《奧賽羅》悲劇的生成一樣,素心與安娜她們人生悲劇的生成,從根本上說,也是人性中的嫉恨心理作祟的緣故。尤其是在好友三美通過小說《瑪娜》的閱讀而最終窺知事實真相之後,原本就在心理煉獄中苦苦煎熬的素心,就更是墮入了萬丈深淵。

  結語

  作為一部長篇小說,蔣韻在《你好,安娜》中所講述的,不僅僅是素心與安娜的時代與人性的悲劇故事。如果說素心和安娜的「罪與罰」的故事構成了小說的結構主線,那麼,三美的故事,麗莎和母親、女兒她們的故事,就分別構成了另外兩條結構副線。很大程度上,正是以上三條結構線索的相互交叉發展,支撐起了長篇小說《你好,安娜》的主體結構框架。

  [作者簡介]

  王春林,文學評論家。第八屆茅盾文學獎評委、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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