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自然和諧的原始森林景觀是作者描繪的景色之一
陳應松的長篇小說《森林沉默》(載《鍾山》二○一九年第三期)是一部與其故土楚地有着深切文化關聯的作品,在風格上亦承續了屈原所開創的浪漫主義文學傳統。在「風景畫」淡出當下小說創作的情況下,陳應松以回歸自然的姿態,不吝筆墨地熱情書寫了森林的原始奇異景觀。大篇幅的風景書寫不僅豐富了小說的審美意蘊,而且也正是借助於風景背後所隱含的權力關係,作家才得以完成其對現代性的反思和批判。\王春林
在小說中,存在着赫然有別的兩種景觀:其一是自然和諧的原始森林景觀,另一則是飛機場這一現代景觀。小說主要的衝突矛盾就圍繞着飛機場這一現代性景觀對於森林這一自然景觀的侵佔和破壞而展開。這一矛盾典型地體現在敘述者「我」也即蕺玃的叔叔麻古與土地之間的故事。麻古和土地之間的故事的發生,與飛機場在咕嚕山區的建設有着無法剝離的內在關聯。
現代性的批判反思
我們注意到,在小說開始不久,就從村長那裏傳來了政府要在咕嚕山區修建飛機場的確切消息。然而,村民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飛機場。對此,村長以呵斥的方式給出了進一步的解釋:「飛機場,你們這些土包子。飛機,飛機沒見過嗎?這裏要落飛機。飛機場一造,有很多的外地人要進山來了,咱們就搞旅遊,可以賣你們的藥材,菌子,苞穀酒,洋芋,土雞,落豹河就可以搞漂流了。」更進一步地,「商村長給我們說,天音梁子和孔子溝的莊稼都沒有了,改革總是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要捨小家,顧大家。那裏的山尖要變成平地,要變成比大海還平的平地,要一望無涯,要修一條可以伸展到田邊的水泥大道,要建候機樓,來不及挖的款冬花和種下的黨參你們趕快刨起來,不刨也有青苗補償費,我跟大家多爭取點兒……」身為政府的代理人,村長的話語所強調的,一方面,固然是飛機場的建立將會給地方帶來的好處。但在另一方面,卻顯然也是在要求咕嚕山區的民眾為此而做出相應的犧牲。儘管從總體上說,政治層面在《森林沉默》中是幾乎缺席的,但僅只是偶一涉及,便會露出犀利的批判鋒芒。
飛機場作為一種現代性象徵的龐然大物,要想在咕嚕山區落腳,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對土地的強勢徵用與佔有。很不幸的一點是,「我」叔叔麻古的土地,就在被飛機場強勢徵用的那個範疇之內。對於一個依託於土地生存的山民來說,土地的失去意味着什麼,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情。這一點,在祖父講給叔叔的一段話裏表現得非常突出:「雖然你沒了田,就把蜂養好,總可活人。自從修機場,動了森林,月亮山精滿山亂竄,它們也在跟你一樣開荒找田。」這裏面,頗含有深意的一句話,就是月亮山精也在開荒找田。如果把月亮山精理解為咕嚕山區民眾的一種象徵性民間信仰,那麼,它的開荒找田自然也就意味着整個咕嚕山區都受到了現代性的侵擾與傷害。《森林沉默》第五章「天上的鷹嘴岩」所集中關注表現的,正是叔叔麻古對土地的那樣一種深情依戀。叔叔問「我」:「跟我去找地嗎?」緊接着,「叔叔又說:『我就想不通那麼好的地就種上草了。』」在叔叔麻古「找地」的過程中,有這樣兩個細節無論如何不容忽視。一個是麻古在飛機場種地。或許與曾經屬於自己的那塊土地就位於飛機場所佔用的天音梁子緊密相關,等到麻古被村長介紹到飛機場擔任清潔工的時候,他竟然不管不顧地在飛機場的草坪上種上了苞穀。
但正如你已經預料到的,一座現代化的飛機場,怎麼能夠容忍有人種苞穀呢?到最後,不僅苞穀沒有被保住,而且連同麻古自己在內,也都被清退驅離出了飛機場。然而,儘管叔叔的種苞穀事業在飛機場嚴重受挫,但他找地種苞穀的夢想卻並未破滅。到最後,他竟然突發奇想地試圖在高高的鷹嘴岩上實現找地種苞穀的理想。鷹嘴岩,是咕嚕山區的制高點之一,曾經有很多採藥人試圖攀登上去而未果。但就是這座因其高高聳立而被視作無法登臨畏途的鷹嘴岩,竟然被叔叔麻古給征服了:「沒有幾天,我果真就看到了鷹嘴岩的坡上出現了一塊棕色的土地,看上去才一塊手帕那麼大,但至少應該有七八畝地,叔叔真幹上了。他砍去了那些雜木和灌叢,他刨出來那塊地,應該比天音梁子前的草坪大。我告訴祖父叔叔開出了土地,祖父說看不見,只是用一雙渾濁的眼睛對着高高的岩上。但村裏路過的人都看到了,說,那是麻古上去了嗎?他在那兒開荒嗎?那可是半天空啊,他是怎麼上去的?怪哉!」如果說麻古在半天空的鷹嘴岩上種苞穀,本身就足夠神奇的,那麼,陳應松所突然冒出來的「怪哉」一詞,就更加神奇了,簡直就是所謂的「神來之筆」。但是,正如同麻古無法在飛機場種成苞穀一樣,到最後,他在鷹嘴岩上的種植事業,因為驚天巨雷擊中喙嘴致使山崩的緣故,也還是萬般無奈地功虧一簣了。究其根本,叔叔麻古之所以會先後到飛機場和鷹嘴岩上去種苞穀,正是因為他的土地被飛機場這一現代性的事物侵佔徵用的緣故。從這個意義上說,陳應松借助於叔叔麻古的這一曲土地悲歌,真正意欲表達的,仍然是對現代性的一種深刻批判與反思。
學術圈的名利糾葛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章「一隻戴勝」部分所集中講述的女博士花仙老師的故事。花仙老師之所以會突然出現在擁有豐富原始森林資源的咕嚕山區,主要是為了完成支教的任務,但更是希望通過「消失在森林」來緩解自己的抑鬱症。而她所患抑鬱症與學術圈內的名利糾葛有關。這場糾葛主要發生在花仙老師的師兄牛冰攰和導師譚三木之間。身為南楚大學生物系主任的導師譚三木教授,是研究咕嚕山區的生物起家的一位優秀學者。他曾經把長達八年的時間投入到咕嚕山區的實地考察之中。不僅發現了多種植物和魚類的亞種、三亞種,而且也還發現了兩個稀罕的金絲猴群。這裏,一個不容迴避的尷尬情形是,一方面,正是導師的考察發現致使沉默千年的咕嚕山區一時間名聲大振,但在另一方面,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是咕嚕山區的名聲大振,致使外在的現代性力量對那個地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最終導致了飛機場的修建:「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他一生呼籲保護咕嚕山區的生態環境,最後生態環境卻遭到了破壞。」或許從根本上說,這位譚三木所無奈面對的,就是生態保護與現代性之間的某種必然悖論。但一直為咕嚕山區的生態保護憂心忡忡的譚三木教授,卻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他所面臨的真正威脅就在自己的身邊,就是自己的學生牛冰攰。早已利欲薰心的牛冰攰,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把老師排擠掉,好讓自己早一點上位。一方面是四處拉攏那些擁有話語權的學界大佬,另一方面,則是不擇手段地利用一切機會攻訐自己的老師。到最後,為了徹底搞垮譚三木,牛冰攰竟然使出了極其卑鄙的告密與構陷手段。這些構陷在傷害譚三木的同時,也將花仙老師拉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由此,我們發現,一方面,花仙老師之所以會罹患抑鬱症,正是因為受到牛冰攰的欺侮並看清其真面目的緣故,但在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她對牛冰攰以及由牛冰攰所代表的那個現代文明世界絕望透頂,所以才最終選擇了到咕嚕山區來支教。表面上看起來是要支教,最根本的目的卻是試圖依憑古老的原始森林來為自己療傷,療治精神的疾患。實際上,也正是因為看清楚了類似於牛冰攰這樣的所謂文明人的真面目,所以,花仙老師才更加對蕺玃這樣一種看似怪異的生命存在充滿了信心:「她堅定地說,玃一定會回到地上,在人群中生活。他可能擁有比我們更多的智慧,我們所不能達到的靈氣,他認識的東西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他懂河流和花朵,懂山岡和樹木,野獸和飛鳥。她說我不是來調校他的,我是來向他學習的,他的大腦裏裝着整個森林,他有許多神奇的生存技能,他知道那麼多草藥知識,是誰教他的呢?這太神奇了,他會讓許多人對他着迷。」與花仙老師如此一種肯定性看法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以牛冰攰為代表的那樣一種將蕺玃理解為帶有明顯痴呆性質的唐氏綜合症患者的否定性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