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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下為己任──宋賢遺墨」系列四之四\朱熹、文天祥:天地正氣,遺墨存史

時間:2019-03-31 03:17:09來源:大公報

」姜舜源 文、圖

  圖:北京(順天府)府學胡同「文丞相祠」內

  宋代經濟文化高度發達,卻持續遭受來自北方遼、西夏、金、蒙古和元政權的威脅,但「以天下為己任」的優良傳統,始終是社會精英、進步知識分子的核心價值觀。南宋朱熹繼程頤、程顥之後,致力於儒家思想當代化,形成「程朱理學」,強調道德情操、理想信念、民族氣節、社會責任、歷史擔當。朱老夫子八百多年前的部分講義,竟留存至今。而民族英雄文天祥堅持天地正氣,是忠義節烈等優秀傳統的踐行者。他的《行書上宏齋帖卷》,實際上是對自己遭誣陷的申辯書,記敘南宋末年發生的紙幣信用危機,連同權奸當道、空談誤國,加速了南宋滅亡。遺墨存史,值得後人關注。

朱子書《周易》,敬天見道心

  朱熹(一一三○至一二○○年),字元晦,號晦庵,人稱考亭先生。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長期生活於今福建武夷山地區。是南宋思想家、教育家、詩人、文學家和書法家。流傳至今墨蹟頗多。一部分是講義;一部分自書詩作,是有意識創作的書法藝術品。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宋朱熹〈易.繫辭〉》冊,與故宮博物院《行書〈周易.繫辭〉本義手稿卷》是配套遺墨,還有遼寧省博物館藏《大學或問.誠意章》(在《行草書書翰、文稿卷》中)、《論語集注》殘稿等等,留下他大學者治學手稿。因是手稿,信筆書寫,但前後呼應,轉折自如。行筆時筆鋒稍斂,時見隸意,而且明顯有蘇軾書法影響。

  《宋朱熹書〈易.繫辭〉》冊,紙本,每開本幅縱三十六點五厘米、橫六十一點八厘米,行楷大書,每字在五寸之上,共一百零七字:「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朱熹書。」大約作於四十五至五十三歲之間。文中墨蹟除了反映其書風,還可見其理學家對文字學的獨到體會。例如「天」字,大字之上的一橫特別重大。因為此字構造為會意字,「大」表示人,人頭之上敬戴者,是為天。他的這種寫法,表達了對天的特別敬意。如今所說「頭頂三尺有神明」,大抵源自朱子學說。朱子對四書的章句註解,在南宋被定為官學,以後一直是科舉必讀書。台北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指出,朱子的楷書與唐虞世南筆法、結體相近。此作結體上重下輕,也與虞字相近。行筆筆勢深沉而急速,時有飛白,筋骨突出,有快劍斫陣之勢,是朱熹書蹟常見特徵。

  遼寧省博物館藏朱熹《行草書書翰、文稿卷》之書翰部分,是朱子寫給表弟和學生程洵(一一三五至一一九六年)的信。程洵字欽國,後更字允夫,號克庵,婺源人,也是當時大儒。信末標明致「允夫糾椽賢弟」。「糾椽」指他出任信州文學、衡陽主簿、吉州錄事參軍等文書類職務。

  來信起初留在程家,朱熹去世七十年後,蒙古鐵蹄南下,程洵的子孫躲避戰亂,祖先遺物也流離四散。元朝中期,留在江西婺源程洵六世孫程彥達,買回了三幅字—朱熹寫給程洵的信、朱熹講學手稿《大學或問.誠意章》、朱熹寫的《獨游寶應寺詩》。程彥達將三幅朱熹遺墨,加上請畫師繪朱熹和程洵的畫像、題跋裝裱在一起。據史料記載,為宋元時期所作畫像,左側清瘦、白鬚者為朱熹,右側可能是其表弟程洵,應該與朱子實際形象比較接近。

「此天之祥,乃宋之瑞」

  文天祥(一二三六至一二八三年),宋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他在《獄中手書》中自述生平:宋理宗端平三年五月二日子時降生時,祖父夢見此嬰騰紫雲而上,所以命名為「雲孫」,成年後朋友送他字「天祥」。寶祐三年(一二五五年),地方官李愛梅,舉薦時年二十歲文天祥和弟弟文璧為郡貢士。當時既以天祥為名,於是改字「履善」。父親文儀帶領兩子,一同赴臨安(杭州)趕考。途經玉山時,遇一異僧,指長男文天祥說:「此郎必為一代之偉人,但不是造福一家。」

  《宋史.文天祥傳》稱他自作秀才時,見學宮祠祭的同鄉先賢歐陽修、被金兀朮刨心的抗金英雄楊邦乂、胡銓等「忠節」們的畫像,就傾心嚮往。宋理宗親政後,採取澄清吏治、整頓財政等改革措施,尤其是審時度勢,出兵聯蒙滅金,一時間頗有中興氣象。到寶祐四年(一二五六年)文天祥舉進士時,理宗已經在位三十多年,有些倦勤了。二月初一,禮部開榜,「奏名」皇上,文天祥、文璧同登科第,文天祥排名第五。接着,理宗在集英殿親自主持大庭試策。天祥乃以「法天不息」為對,就《周易.乾》「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展開論述,要求皇上繼續振作精神,發憤圖強,振興國家。文章萬餘言,不打草稿,一揮而成。「理宗皇帝覽予對,親擢為第一。」

  還有一段花絮:「理宗覽對策,見其名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這位「天之祥」,乃大宋之祥瑞也)。此後朋友遂又以「宋瑞」稱之。考官王應麟最後奏道:「此卷文章古為今用,此人有古大臣風,忠肝如鐵石。臣祝賀陛下得人了!」五月二十四日,皇帝親臨現場,「臨軒唱名」,宣布文天祥膺狀元郎。從此更激勵了他清忠報國的意志:「第一臚傳新渥重,報恩惟有厲清忠。」(《集英殿賜進士及第恭謝詩》)「二宋(北宋宋庠、宋祁)高科猶易事,兩蘇(蘇軾、蘇轍)清節乃真榮。囊書自負應如此,肯遜當年禰正平(三國彌衡)。」(《次鹿鳴宴詩》。以上見《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六《別集》)

《上宏齋帖卷》,居喪「申辯書」

  故宮博物院藏文天祥《行書上宏齋帖卷》,紙本,縱三十九點二厘米,橫一百四十九點九厘米,從明初大學士李時勉跋文開始,一直以為是給出任刑部尚書、籤書樞密院事(相當於副宰相)包恢的賀信。筆者認為,其實是就瑞州任內刑獄、秤提(南宋為應對楮幣即紙幣貶值,以銅錢、金銀、實物等收兌貶值楮幣)、平寇等施政問題遭人誣陷後,上包恢的「申辯書」。信尾「承心制文天祥劄子」,「承心制」是南宋專用名詞,相當於明清時的「守制」。封建時代定制,父母、祖父母亡故必須辭官守孝,文天祥參與了南宋「承心制」相關討論。咸淳元年(一二六五年)四月,其祖母梁夫人病故,其父早已去世,他作為長子是「承重孫」,因此「申解官,承心制」,就是辭官守孝。此處特別聲明自己是在守孝期間上書。守孝期間不參加慶祝活動,不為人道賀,所以不應以賀信視之。包恢,字宏父,一字道夫,號宏齋,北宋名臣包拯九世孫,為陸九淵、朱熹弟子,以廉明、能幹着稱,理宗去世後,繼位的度宗於咸淳元年(一二六五年),起用他任上述職務。他任內破豪猾、去奸吏、治蠱獄、課盆鹽、理銀欠,力圖扭轉殘局。

  原來,文天祥大庭試策、臨軒唱名一番風光之後,英雄無用武之地,把持朝政的是宰相賈似道及宦官董宋臣等一幫奸人。到開慶元年(一二五九年)補授承事郎、籤書寧海軍(山東牟平)節度判官。景定四年(一二六三年)出任江西瑞州(今高安)知州。他後來在獄中回憶說:當時當地匪亂初平,兵火之後,遍地瘡痍,他以寬惠政策安撫民眾,以清廉措施震懾官吏,將官兵中為害百姓的罪魁禍首繩之以法。於是張布綱紀,上下肅然。又拿出官家匯兌產生的積存百萬貫,創便民庫,遺愛在民。五年(一二六四年)十一月,理宗繼承人度宗,任命他為江西提刑(地方司法官員),翌年即咸淳元年二月,赴江西瑞州辦理交接。

  以往提刑只負責刑獄一項,此時增加「秤提」(紙幣兌換)和平寇二事,「任大責重」。就在四月率部到達吉州太和縣時,家中祖母病故,於是辭官守孝。但朝中御史黃萬石(此公後來投降元朝)奏稱,應以不稱職罷官(《文山先生全集》卷十六《別集》)。這封信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給自己信賴的刑部尚書、署理副宰相包恢的申辯書。信末「正月」,應是居喪守孝期間的咸淳二年(一二六六年)或三年正月,而二年正月可能性大,但肯定不是以往以為的元年正月。

記紙幣危機,揭宋末敗象

  此信反映了南宋滅亡前夕發生的貨幣危機。我國在北宋時期出現「交子」,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時稱「楮」、「楮幣」。紙幣必須與金銀、特別是當時的本位幣、基礎貨幣白銀掛鈎,就像現在發行貨幣與黃金儲備掛鈎一樣。但到南宋末年發生嚴重紙幣危機,紙幣兌銅錢一路暴漲。為穩定人心,必須將紙幣兌換成金銀、起碼是銅錢,即「秤提」。信中指出:當前金融危機根源,在於紙幣失去信用,人們最擔心的是物價飛漲。作為政府,「無財用,何以聚人?無政事,何以立國?」因此上任後,「以楮為本職第一事」,首先致力於以楮幣兌換銅錢,穩定物價。但治楮勢必觸犯豪強利益,牽動朝中官員,於是紛紛彈劾他施政「威虐」。拯救貨幣行動受挫,功敗垂成。這與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國民黨政權在大陸滅亡前夕相似。他辯解:自己秉持血忱至公之心,在轄境雷厲風行治楮,但哪裏有「專事刑威」啊!

  信中還簡述治理「血江、閩、廣三路十數年」的贛寇:「天祥白手用兵丁萬人,聲罪致討,首尾三月,寇難(得)以平」。但朝中有人睜眼說瞎話,誣陷他「討捕失敗」,以及重孝不報,不肯告假。最讓他感慨的是,為國家真幹事、幹真事,被攻擊為無事生非、胡作為;講空話、不幹事,被誇獎為愛國愛民。結果是:「父母之國,不可以行政也」;幹一件事難上加難:「任事之難,尚矣!」宋、明兩個漢族王朝滅亡前夕,朝堂上下流言蜚語,不做事不犯錯,誰幹事則群起而攻之。由文天祥此信可見,這時南宋已經具備了行將滅亡的「必備條件」。

天地有正氣,勁逸留筆端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文天祥《草書謝昌元〈坐右自警辭〉》卷,縱三十六點七厘米,長達三點三五七米,作於咸淳九年(一二七三年),是有意識創作的一件書法作品。前部是謝自己的自警辭;後部是文天祥的贊辭,字跡略小。謝昌元字叔敬,號敬齋,四川資州資陽人,與文天祥同為寶祐四年進士,這時已經六十歲,而文天祥三十八歲,故文末謙稱「後學文天祥」。南宋滅亡後謝昌元降元,文天祥為其書寫的周公之禮、孔孟之道、「厚風俗、美教化」等「坐右自警之辭」,算是白費功夫,但作品的書法藝術歷久彌新。

  文天祥學習書法,主要以宋初頒行的《淳化閣帖》為本,其傳世作品以行草、草書為主。其書以晉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為準則,筆畫、章法以陸機、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等晉人為法,字字獨立,大小差別不大;但捨晉人章草筆畫厚實、筆意樸拙,代以唐張旭、懷素線條瘦硬、體勢開張的特點。《行書上宏齋帖卷》更像是一篇公文,雖是行草,但工整規範,收放自如,體勢通達,前人稱其風格為「清疏挺竦」。此文若是放在明清,應該是「端楷」書寫。《草書謝昌元〈坐右自警辭〉》因進士同年之請,以狀元之尊為其書銘,則縱筆騁懷,用筆勁逸飛動,筆勢婉轉流暢,筆畫英挺蘊藉,一種魏晉風度、唐人氣象。

  遼寧省博物館藏《行草書木雞集序卷》,縱二十四點五厘米、橫一百三十五厘米,也是作於咸淳九年,應同鄉張強之請而作,循循善誘晚輩後學,通篇筆勢迅疾,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作者以師者要求自己,故從頭至尾無一筆懈怠,筆力如錐畫沙,筆觸清秀靈動,書風俊逸豪邁。篇末鈐「天祥」、「履」、「善」三印章。一個充滿浩然正氣的志士仁人,不管他在什麼樣處境中,都是如此頂天立地,踏石有印、抓鐵留痕。

(本系列‧完)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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