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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家/傅聰與香江 半世紀樂緣

時間:2021-02-10 04:23:21來源:大公報

  圖:傅聰與費明儀在港結樂緣。

  中國「鋼琴詩人」傅聰離開我們已經一段日子。撫平傷感之後,回看對大師離世的各則訃聞。最讓我感動的,是位於蕭邦故鄉華沙蕭邦學院的悼詞:「得悉傳奇中國鋼琴家傅聰辭世,我們感到莫大悲傷。他的離世結束了蕭邦傳統的關鍵一頁。我們向一位擁有獨特的天賦,通過文字、尤其演奏弘揚蕭邦之偉大的大師、音樂家、哲學家道別。這位東方智者教導我們如何理解、感受瑪祖卡舞曲。」

  二○一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傅聰在香港的音樂會,節目中就包括三首瑪祖卡舞曲,那是他六十年前在華沙揚名國際的作品。那場香港大會堂演出,是他近半個世紀在香港奏樂的最後一次,難怪他稱香港為「第二個家」。\周光蓁 (文、圖)

傅聰一九六五年首次來港演出,之後近五十年演出不計其數,其中一次有幸陪伴大師,作他的「琴童」。與大師近距離接觸,有很不一般的感覺,值得與大家分享。首先扼要回顧一下傅聰與香港的半世紀樂緣。

  「香港是我的第二個家,當時的確是這樣,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像香港那樣,讓我可以踏足的華人社會。」二○○四年他在尖沙咀通利琴行開始練琴前對我說。他說的「當時」,是一九六五年首度訪港。當時他已離國七年,香港是距離他的上海老家最近的地方。正是在五月過境時,他與雙親通電話,那是最後一次彼此傳聲。彼時亦敲定:一九六五年六月四日,在香港大會堂演出。

  親赴德國為大會堂選琴

  當年大會堂負責人陳達文清楚記得,傅聰來港演出,香港政府大為緊張,為了安全縮短逗留時間,兩場音樂會在一個晚上進行,六點半第一場、九點半第二場,翌日離港。「因為大會堂是個公眾地方,門票也是自由選購,因此在演出進行中,全院滿座一千多人之中,你沒法防止有人搞破壞,叫囂、拋東西上台等。」可幸演出順利進行。陳達文回憶說:「我與傅聰開始時用英文交談,後來負責接待他的沈鑒治告訴傅聰,『陳先生也是上海人』,他(傅聰)就馬上跟我講上海話了。」之後二人成為朋友,傅聰前往德國親自為大會堂選琴。

  出席首演另一位在港上海同鄉是小提琴教育家汪酉三,一九七二年他為傅聰組織一支以他的學生為主的室內樂隊,自己擔任首席,在大會堂演出莫扎特第九、十一、十二協奏曲,全部由傅聰獨奏兼指揮。一九七九年,汪酉三出任音樂事務統籌處(現名音樂事務處)負責人,領導香港青年交響樂團,伴奏傅聰演出莫扎特第二十五、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一年後,他們再度合作,在剛剛落成的荃灣大會堂演出莫扎特第二十七、蕭邦第二鋼琴協奏曲。翌年,他們再演海頓、莫扎特、蕭邦協奏曲。

  費明儀捧場 執筆寫樂評

  另一位上海同鄉與傅聰在港結樂緣是女高音費明儀,當時她在電視台主持「麗的音樂會」,一小時的節目邀請嘉賓參加演出,尤其是途經訪港的音樂家,傅聰就是其中之一,伴奏費明儀演唱中外藝術歌曲。此後傅聰來港的演出,費明儀都出席,更執筆寫樂評,例如一九七三年首屆香港藝術節,傅聰與新日本愛樂交響樂團由小澤征爾指揮演出莫扎特第二十七鋼協,她寫道:「傅聰在彈琴的時候,常常口中念念有詞,說不定是唱演奏中的旋律,也說不定在吟詩……他熟讀中國詩詞,精通道家、儒家學說,悟出其中道理,想通了、化開了,運用到西洋音樂裏去,時間、空間的距離,徹底打通,把幾千年濃縮到當前,再由當前繼續擴展出去,直到無窮盡。」

  一九七○年代傅聰幾乎每年都到港一遊,音樂會以外,也包括連續兩年為保良局籌款演出,也擔任香港管弦樂團名譽音樂贊助人,協助推廣古典音樂。一九七九年四月與港樂演出兩場海頓D大調鋼協,隨即經廣州到上海,參加他的父親追悼會,那是他自一九五八年以來首次回國,意義重大。

  一九八○年代傅聰多次在香港主辦鋼琴大師班,其中有幾次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舉行。一九八三年,香港大學向他頒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宣讀的讚詞說「以表揚他在香港和遠東發揚西方古典音樂的貢獻。」一九八九年香港文化中心正式開幕前一個月,傅聰率先在音樂廳進行公演。兩年後,他更帶領華沙室樂團,一連演出六首莫扎特鋼琴協奏曲,就像當時進行的錄音一樣,全部由傅聰親自獨奏兼指揮。

  一九九九年,傅聰以指揮兼獨奏身份,首次與香港小交響樂團演出三部莫扎特協奏作品。之後亦與該團保持經常合作。其中有一次發生插曲,演出中途突然停了下來,最後由他的上海晚輩同鄉、客席首席,也是汪酉三的大弟子高悅莉帶領樂隊再起樂段,最後順利完成,大師堅持他要為出錯負責芸芸。之後近距離觀察到:傅聰原來對每次演出都非常緊張,神經幾乎到了崩裂的邊緣。藝術家為藝術犧牲,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我永遠是莫扎特的奴隸」

  二○○四年春,我有幸被委派到深圳機場接送大師來港演出。在抵埗區,遠遠看見一位穿着棉襖,慢條斯理緩步的長者,那正是傅聰。我看看手表,距離接駁的船期還有一個半鐘,滿有信心地上前迎接。誰知大師一開口就說:我肚子餓,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我想還有點時間,於是在機場大樓的中菜館,點了幾個菜,他果然食慾超強,不消幾分鐘就完成。用餐後他拿出煙斗,一口一口地享受着說「還有時間,不用急。」過了一刻鐘,我開始急了,但又不好意思打擾他的興致。後來好不容易坐上了出租車,當時距離船期只剩二十分鐘,我就請司機幫幫忙,這位司機一句「好嘞」極速開車。當時我擔心有什麼意外,我就成罪人。當我正憂心重重,大師則笑容滿面享受着飛車的樂趣。  

  到了碼頭,船還未開,但閘已經關了,不讓進。哀求不成,唯有買下一班的船票,然後通知香港同事改等下一班。大師整個過程處變不驚,登船後才閉眼養神,一直到達香港碼頭。

  第二天早上,我準時到達酒店,陪大師步行到通利琴行練琴。他在路上很健談,還問我休息夠沒有。可是一踏進琴房,他就突然嚴肅起來,坐在鋼琴前對着樂譜靜默,接着一首又一首地彈,主要是一些莫扎特奏鳴曲慢板樂章、幻想曲等。轉眼兩小時過了,他停下來,把琴譜翻好,又靜了下來。於是我忍不住低聲問:剛才聽到的,都是你已經彈了多年的音符,你在華沙音樂學院的畢業作品,就是莫扎特,為何還是重複地彈?他停了一下,嚴肅地望着我說:「我永遠是莫扎特的奴隸。」此話還未說完,我已激動地按下快門拍了一張照。

  回想這句話,也許解釋了為何一直以來,傅聰對演奏以至練琴都那麼嚴肅。他說每次演出都很緊張,甚至失眠。這都是因為擔心演得不好,讓作曲家「主子」蒙羞的心理作祟。翌日一大清早,來電說傅聰在醫院,原來又是神經緊張,導致身體不適。當刻我開始珍惜大師在台上以至唱片所彈出的每一顆音符,真的有血有淚。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大師故去,主觀情緒固然依依,但了解到他一生的背負和煎熬,在八十六歲高齡劃上休止符,也許是個解脫。

  以此文遙念大師,感謝您為我們留下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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