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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望向歷史深處

時間:2022-05-16 04:23:21來源:大公报

  圖:戴頭巾的葉夫根尼婭(娜塔莎的母親),約1943至1944年。

  當我第二遍讀完《她來自馬里烏波爾》時,手機新聞彈出一條簡訊:「俄烏雙方正向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集結部隊,專家警告當地可能爆發本次衝突以來的最大規模戰役。」點開新聞,看到一個數據:「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2月24日至4月11日期間,近455萬烏克蘭人逃離家園。由於烏政府禁止18至60歲男子離境,約九成難民是婦孺。《紐約時報》披露,數以千計不願參軍的烏克蘭男子通過非法途徑逃到波蘭、匈牙利、摩爾多瓦等國。」

  自今年2月以來,每天接收俄烏衝突的新聞信息,與這本書形成了緊密的時空聯繫。戰亂與苦難始終相連,也讓我與作者、與編輯有了情感上的共通之處。\伊 果

  每一次閱讀都是偶然。我第一次打開這本書是在今年2月的一個深夜。作者試圖用少得可憐的線索和單薄的回憶調查母親及其家族的歷史。隨時要中斷的線索,讓人懷疑這本書的內容還能推進嗎?第二天醒來,我看到了一條全世界都關注的新聞: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命令,承認烏克蘭東部的「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烏克蘭局勢驟然緊張,戰爭陰雲密布,似有一觸即發之勢。

  接下來一個多月,全球各大通訊社、社交平台等眼花繚亂的信息「轟炸」着我們的神經,但都是即時的、片面的、充滿預設立場的內容。很多人在死亡,很多人在妻離子散,自媒體的旁觀者視角讓戰爭好像變得近了,又好像變得遙遠了。局勢還在發展。

  似乎是為彌補現實中戰爭的不可預測性,這本《她來自馬里烏波爾》呈現了一個烏克蘭家族所經歷的戰亂。已知的故事和未知的現實雜糅,好幾個深夜讓我夜不能寐:烏克蘭這個長久以來為苦難和戰火所浸泡、命運屢次掌握在別人手中的國家,又一次陷入炮火之中。很不幸,馬里烏波爾恰好處在戰爭風暴的中心。

  謎一般的家族史

  作者娜塔莎.沃丁(Natascha Wodin)是一個「東方勞工」的女兒,1945年生於德國戰後「流人營」。在娜塔莎.沃丁10歲時,她的母親自沉雷格尼茨河,年僅36歲,留給娜塔莎唯一的信息是她來自馬里烏波爾,1943年作為強制勞工被驅離烏克蘭前往德國。

  1942年,希特勒下令,遣送50萬烏克蘭婦女到德國從事家政服務。隨後從還有男性勞力的國家進口奴隸勞工,特別是蘇聯,其中烏克蘭群體最為龐大。因蘇聯在德國以東,便稱其為「東方勞工」。他們靠勞動躲過了滅絕和屠殺,卻在奴役中被折磨致死,當年行動的規模如此之巨,然而他們的數量至今仍是謎團。

  依靠互聯網和關鍵人物的幫助,娜塔莎.沃丁花費好多年時間了解了母親家族的故事。如迷宮中探險,但最後有如神助一般,將支離破碎的家庭樹拼接起來。她發現,母親並非籍籍無名之人,而是來自烏克蘭有名望的希臘裔和意大利裔聯姻而成的貴族。娜塔莎的哥哥是與當時烏克蘭總統同進同出的當紅歌唱家,父親是忠實的布爾什維克,姨母是烏克蘭第一個創辦女子中學的先驅,曾外祖父是第一個環遊非洲的意大利人……

  娜塔莎.沃丁猶如一位攝影師,常年在暗房中對膠片顯影,終於使潛影─早已在她生命中消失的母親的家族,轉化為可見的牢固影像,母親家族龐大交錯的譜系圖終於在她手中慢慢顯露出全景。她的家族經歷了俄國革命、內戰、烏克蘭大饑荒、大清洗、第二次世界大戰……每位家族成員只是澎湃時代大海裏的一粒沙,被裹挾,被吞沒,一個個暗淡離場。

  娜塔莎.沃丁又像一名偵探,顧左右而言他,虛實難辨。誠如書中所言,20世紀的反覆動盪使她還是小女孩時就習慣了語焉不詳,半遮半掩,答非所問,以此來保護自己。姨母莉迪婭80歲寫的回憶錄幾乎佔據整版書的一半篇幅,記憶的準確性頗令人懷疑,作者是否進行了再次創作亦值得玩味和揣摩。如此具有戲劇性的非虛構寫作,就像魔幻的、虛實難辨的文字迷宮。所以,萊比錫圖書獎將此書列入小說類,而中文簡體版則放在了非虛構分類。

  身為作家的責任

  所以,第一次讀罷,我一度沉浸在虛實難辨的魔幻感之中。俄烏衝突還在繼續,馬里烏波爾就是激戰區。經過一個多月拉鋸,這座海濱城市已成廢墟。作為世界上最淺的海─亞速海的沿岸港口城市,此時不會有細軟的沙灘、種植葡萄的山丘和無邊無際的向日葵田地。俄烏衝突之後,數百萬逃離家園的烏克蘭婦人及他們的子女,家族記憶會不會從此支離破碎?我不知道。文化理論家蘇珊.桑塔格說:最有價值的閱讀是重讀。俄烏衝突仍未停歇,發生在基輔市郊的布查鎮慘案引起國際社會譴責。戰爭中,平民的命運總是以死亡這樣慘烈的方式才能被世界看見,卻是面目模糊、疑雲密布。重讀本書時,我匆匆翻過這場世界級的戰爭災難背景,着重重讀兩位女性故事:母親和姨母。

  作家對母親感性地回憶集中在全書的最後。娜塔莎.沃丁出生於1945年,在與母親相處的短短十年間,親眼見證了戰爭給母親、給家庭、給人類帶來的絕望,母親離開流亡營流離失所、擔驚受怕的恐怖歲月,居無定所、艱難求生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越往下讀、越接近「那一天」─投河的日子。這份絕望,幾乎要衝破書紙,撞得人心碎了。

  此時,才理解作者寫的這句話:「母親跟我一直以來認為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而我自己也不是我認為的那個自己。」通過這次尋找,母親從曾經的陌生人成了一個新的陌生人─一位有情有愛、有過夢想和歡笑的女性。作為女兒,應該感到慰藉吧─她的媽媽首先是葉夫根尼婭。

  作者的姨母莉迪婭是一個與母親的性格及命運完全相反的女性,也是家族成員中最吸引我的人。她在80歲高齡寫下的一本回憶錄,讓我們看到了她的一生:

  她性格倔強,堅韌果敢,是書中最富有抗爭精神的人。不僅用小聰明通過了大學的面試─假裝不會俄語,逼着教授用烏克蘭語提問,帶着黑色幽默的靈光閃現,而且一輩子都在拚盡全力讓自己的人生走向光明。她是烏克蘭第一個創辦女子中學的先驅,生命力強大到能夠挨過西伯利亞流放。在這個沒有屋頂的「大監獄」,莉迪婭結婚,懷孕,做老師。她面對的學生都是沒有自己真正姓名的流放少年,叫「伊萬諾夫1號」「伊萬諾夫2號」……小小年紀已經是罪犯,甚至是殺人犯。憑着倔強和機智,她以攻為守,最終被這群壞學生「溫柔地對待」,既是她個人人性光芒的閃耀,又是教育的力量在極寒之地的綻放。

  但莉迪婭所在的時代,「是一個被極度束縛的世界,是所謂『壓縮的』時代。她原本認為,只有空氣和乾草才能被壓縮,但是後來發現─原來人也能被壓縮。」長期的磨難,使她成了歷史的犧牲品,身上刻滿了時代的烙印。

  重讀讓我更加認定,娜塔莎.沃丁是一名優秀的作家。作家的身份讓她更為敏感地追尋歷史的真相。有太多書寫猶太人在「二戰」遭到屠殺,但沒有書寫「東方勞工」的遭遇。強制勞工營有20萬甚至更多嬰兒剛出生後就被送進了死亡室,恐怕沒有幾個孩子能夠最終成長為作家。作家的責任感,也是她揭開這段歷史的動力吧。

  重讀著作的意義

  有些書是必要的,當你讀它們的時候,你知道你還會重讀;有些書激發的不只是重讀,還有更廣泛的閱讀。我迅速找來了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幾本紀實文學:《二手時間》、《鋅皮娃娃兵》、《戰爭中沒有女性》─她的書裏有蘇聯的歷史,普通人的記憶、家族的真相;我還找到奧地利作家維克多.弗蘭克的《活出生命的意義》。弗蘭克爾不但超越了這煉獄般的痛苦,更將自己的經驗與學術結合,開創了意義療法,他一生對生命充滿了極大的熱情,67歲仍開始學習駕駛飛機,並在幾個月後領到駕照。一直到80歲還登上了阿爾卑斯山。

  雖然閱讀讓我們明白,人類似乎從來就不會長記性,悲劇從來都會重演,但閱讀亦是一種訓練,讓我們在閱讀中拒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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