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位於加拿大與美國交界的尼亞加拉瀑布是美洲大陸奇景之一。\新華社
做事計劃性強、特別喜歡在事前通盤算籌的人,不妨稱之為「計劃大王」。不少人有這樣的王者之風。
計劃,是分析現狀和目標,並明確達到目標所需步驟。戰爭,關乎生死存亡,「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非事先籌劃不可。《孫子兵法》第一章「始計」(原題「計」)就是貴權謀:作戰之前,運籌於廟堂之上,先算一筆「五事七計」的賬,知己知彼。其後兩章「野戰」、「攻城」,才講到實際操作。在人生層面,投資與健康、育兒和養老,都離不開計劃,由此催生了計劃產業,浮現眾多談論人生規劃和復盤、教人如何訂立年月日時間表的「專家」和「大師」。他們像巨大的、帶着光環的星球,身邊圍繞着形態各異的衛星和小行星:恆河沙數的書籍、文章、視頻,五花八門的手機APP、紙質日曆、手賬及周邊小物。熱愛卻不擅長計劃的粉絲們,隨着產業的同心圓永遠不停轉。
看看身邊,有沒有「計劃大王」?雖然不是吃計劃飯的專家大師,他們一樣喜歡學習並談論提高效率的技巧和策略;喜歡不時祭出名牌手賬或記事本,用各色熒光筆將待辦任務及其重要程度逐項標出。他們的前期準備永遠做得細緻充分,有條有理,他們對每個步驟都會盡量全面地收集信息。他們希望精密的計劃會使一切操作如行雲流水,絲滑順暢,臨場不必乾瞪眼兒也不會麻爪兒,就按既定劇本走,無論工作還是遊玩,都能將效率最大化,希望獲得最深邃最美好最完整的體驗。
有些「計劃大王」的心中,其實潛藏着一個拖延症患者。購買一堆花花綠綠文具,探討一系列高效方法論,比較且下載五六種手機APP,畫表格,剪貼紙,打鈎打圈,各種儀式感,忙碌感和成就感滿滿,最後才驀然發現:呀,deadline已近,正經工作卻還一點兒都沒做呢。也許,正因想逃避工作或害怕開始,他們才用心有旁騖來自我安慰:「我沒有無所事事東遊西逛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這不是在忙着定計劃呢麼?」
有些「計劃大王」的心裏,則安居着一位完美主義者。他們認真負責,希望提前做好安排,屆時不會給別人帶來困擾,不會被視為衝進菜園到處亂撞亂拱的「豬隊友」。若是旅行,每天要以什麼順序看哪幾處名勝,每一處花多少時間,A地B地之間如何無縫銜接,三餐與住宿在哪裏才價廉物美物超所值等等,他們都要事先了然於胸。由此,卻也容易落入過度計劃的陷阱。不瞞您說,我正是這一類的「計劃大王」。
過度計劃是個大坑。在坑裏,人抱着看似完美的計劃,會產生一種幻覺,以為萬事妥帖,盡在掌控之中。然而世界和人生變數太多,我們無法提前知曉未知之事,更難於將之納入考慮範疇。一場瘟疫,一輪技術革命,一次金融危機,親人或寵物意外離世,自己的健康突發警報,甚至一時的大雨或塞車,一陣莫名其妙的惡劣心情,都會將精心架構的樓閣化作殘垣斷壁。不但搜集資料、詳加考訂的時光付諸流水,還白白搭進太多情感和心血,對現狀更是失去掌控,由此衍生出沮喪、焦慮、無助、憤怒,真真有悖訂計劃的本意。
人算不如天算。誰沒有遭遇過意外?誰不曾有過混亂低效的一天或一段時期?誰的長期目標都能毫無偏離,百分百實現?雖然打算一日看盡長安花,但出發後不久就馬失前蹄。雖然發誓要做完ABCDEFG諸項雜務,並逐一輸入日程表,清晨卻貪戀床鋪,妥妥起了個大晚,晚起三慌,唯一完成且超額完成的,是玩手機。原本機關算盡,砸鍋賣鐵,立志要把熊孩子培育成雙料諾貝爾獎得主,結果兒孫自有兒孫福,他泯然眾人,卻也能自食其力,自得其樂。世事、人生,雲譎波詭,像許冠傑的老歌《浪子心聲》:「金屋變敗瓦,名利息間似霧化。」多少人千般算計,萬般選擇,見風使舵,見縫插針,卻如魯迅《在酒樓上》的比喻:一個蒼蠅飛起一圈,又回到原地。
《孫子兵法》有「九變」一章,就講計劃之外的變通。即使籌謀詳盡,實戰中也不能膠柱鼓瑟,死心眼兒一根筋。「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端看當時當地的情形,隨機應變。確實,凡事預則立,但計劃趕不及變化,而且若全按計劃來,很多美好、有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六年前的初秋,我在科羅拉多州,準備駕車北上內布拉斯加。但當天發生罕見雪暴,自北向南推進,我抵達丹佛時已是飛雪連天。我臨時決定轉向,一口氣向南駛入新墨西哥州,才逃出雪暴前鋒。由此得以順路造訪一處火山國家保護區,北歸時又參觀了沙溪大屠殺遺址。二者皆不在計劃之中,卻算意外之喜。新的路線、食宿亦未提前考察,只是以「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行旅常識為指針,最終平安回家。
眾多「計劃大王」的結局也許是這樣的:有的繼續做帶光環的星球,不斷拋出統籌、效率、規劃的著作;有的不再拖延,因為計劃和前期準備不等於也無法代替實際工作;還有的,比如我,正在學着放鬆心情,擁抱變化,放棄了周密、詳盡、追求完美的過度計劃,事先只是勾勒藍圖,設計架構,卻不急於填滿細節。像海上的舟子,從容駛入只能大致預知的風向和洋流,隨波漂蕩,轉舵收帆。於是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