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秋風起,我總會想起故鄉的曬秋場景來。那是一幅鐫刻在記憶深處的豐收畫卷,是土地與農人共同譜寫的金色詩篇。
莊稼收上岸後,一擔擔穀子、花生、豆子、芝麻便開始大面積沐浴起了陽光。家家戶戶搬出竹匾和曬墊,在院場、屋頂甚至村路旁鋪展開來,排對排如同接受檢閱的方陣。秋陽依舊保持着夏日的熱烈,將萬物鍍上耀眼的光芒:稻穀璀璨如鋪滿大地的金子,芝麻油亮如釉色般深潤,花生在陽光下泛着泥土的溫暖光澤,各色豆子則像點綴其間的寶石,構成農人最樸實的藝術創作。
在我的家鄉贛中平原,曬秋是一場從立秋延續到秋分的盛大典禮。天剛蒙蒙亮,祖母便推開木門,將大大小小的竹匾搬到曬台上。當她攤開第一匾紅辣椒時,朝霞才剛剛染紅苦楝樹梢。「立秋曬滿匾,秋分糧滿倉。」她一邊撒辣椒一邊念叨着祖傳的諺語,鮮紅的辣椒在竹匾裏鋪成了朝霞的模樣。
曬秋不僅是視覺的盛宴,更是農人智慧的結晶。國生叔總喜歡抓把穀粒揚手撒下,聽着穀粒落地時「噼啪」的脆響,他古銅色的臉上便會綻開笑容:「聽這聲兒,就知道乾透了。白露前後的太陽最養糧食,曬透的稻子能香到明年新穀下地。」他的脊背沁着汗珠,在陽光下亮得像抹了層桐油。
鄉根大伯是種芝麻的好手,他在曬場邊搖動着篩子,芝麻如墨色瀑布般傾瀉而下。「晨曬芝麻晚曬粟,露水不沾才算熟。」他從不驅趕偷食的麻雀,總笑着說:「讓牠們也嘗嘗新。」這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是曬秋中最動人的樂章。
如今,傳統的曬秋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在婺源篁嶺,曬秋已成為鄉村旅遊的亮麗名片。白牆黛瓦的徽派民居層層疊疊沿山勢鋪展,每家每戶的曬架上陳列着獨具創意的豐收圖騰:紅辣椒拼成的五星圖案,玉米棒串成的黃金瀑布,南瓜片排成的八卦造型……遊客們驚嘆道:「這哪裏是曬秋,分明是大地藝術。」
曉玲是我在篁嶺住的農家樂的姑娘,正在用豆子創作《五穀豐登圖》。她手法嫻熟地用赤豆勾勒「豐」字輪廓,再用黃豆填充內部:「老祖宗傳下的曬秋要義是『三曬三晾』,現在加了新講究──曬要曬出花樣,晾要晾出精彩。」看着她手腕輕抖間豆粒如雨落定,我不禁為這種傳統與現代的完美結合而讚嘆。
隔壁的孫師傅因着和當年教我製茶的婺源師傅同姓,生出了親近。他正在曬製特產皇菊,朵大瓣厚的菊花在竹匾裏綻成金色葵盤。「白露皇菊霜降茶,秋分曬菊正當時。」他拈起菊花對着陽光端詳,花瓣通透如琥珀,「太陽不能太毒,露水不能太重,九曬九蒸才得一朵好菊。」
夕陽西下時,曬秋迎來最美時刻。餘暉給辣椒鍍上金紅,為稻穀抹上橙黃,把芝麻染成紫金。家家戶戶開始收曬,竹耙劃過穀物的沙沙聲、豆粒入袋的淅瀝聲、辣椒串相撞的清脆聲,合奏出秋日最樸實的樂章。
「霜降油茶白露粟,秋分曬透三年餘。」老農們望着滿倉成果,笑容在皺紋間舒展。那些曬過秋陽的糧食將被裝進穀倉,紮緊袋口,封存進歲月的窖藏。當冬雪覆蓋田野時,打開糧櫃的瞬間,會有整個秋天的陽光撲面而來。
曬秋,曬的是收成,曬的是希望,曬的更是農人對土地最深沉的愛。在這片金色的畫卷中,我們看到了傳統農耕文明的智慧,也看到了鄉村振興的美好未來。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曬秋將季節的饋贈轉化為延續生命的力量,讓豐收的喜悅在陽光下永恆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