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坐落於深圳白石龍村的中國文化名人大營救紀念館一景。
鹹魚桶裏的藥品、棺材中的活人、漁船底艙的難民——他們守護着海上抗戰生命線。
一九四二年深冬,伶仃洋籠罩在日軍探照燈的慘白光束下。一艘滿載鹹魚的蜑家艇緩緩駛向香港長洲島,濃烈的魚腥味掩蓋了木桶夾層中盤尼西林的刺鼻氣息。舵手李水發緊握船舵,潮水在他熟悉的暗礁群中劃出S形航跡——這是祖父傳授的「鬼影水道」,連日本巡邏艇也不敢輕易闖入。三小時後,這批藥品送達東江縱隊白石龍根據地,挽救了二十三名傷員的生命。而李水發返航時,卻與日軍炮艇迎面相撞,連人帶船沉入珠江口,屍骨無存。
這樣的犧牲,在蜑民抗戰史上只是尋常一頁。這個水上族群憑藉世代積累的航海智慧,在日軍眼皮下織就了一張貫穿伶仃洋的「海上生命線」,成為支撐敵後抗戰的隱秘血脈。他們以鹹魚桶藏藥、雙棺運人、糞船渡難民的「土法智慧」,支撐起東江縱隊物資命脈,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共開闢出十二條秘密航線,運送藥品、糧食、武器逾三千噸,救出八百餘名文化精英,轉移三十七萬難民。
蜑民,古越族後裔,以船為家,是世居中國東南沿海的水上族群。他們掌握着東亞海域的「暗網」,北至朝鮮濟州島,南抵馬六甲,西達安南占城,處處有他們的「水上驛站」。當日軍封鎖珠江口後,蜑民世代經營的航運網絡瞬間化為抗戰血管。
蜑民世代與風浪搏鬥,使他們精通暗流規律、潮汐時刻,在風浪中淬煉出獨特的溝通語言──水紋暗語。蜑民在船舷特定位置刻畫波浪紋路,不同弧度代表貨物種類,波紋數量標記交易時間,漲潮、退潮分別指向不同港口;連信使鸕鶿腳環的蠟封密信,也需海水浸泡才能顯字。日軍屢次截獲,卻始終未能破譯這套「無字天書」。一九四一年夏,盟軍計劃在珠江口部署潛艇襲擊日軍運輸船,卻因缺乏水文數據而擱置。三十艘蜑家艇主動請纓,佯裝捕魚,在日軍巡邏艇眼皮下,用鉛垂線測量珠江口三十處關鍵水道深度、暗流數據,將數據刻於船舷波浪紋中,經東江縱隊聯絡處傳至盟軍潛艇部隊。數月後,盟軍潛艇依此數據情報,突入虎門水域,炸沉三艘日軍運輸艦。
香港淪陷後,日軍封鎖珠江口,陸上交通幾近癱瘓。蜑民擅用漁船夾層、貨艙暗格,他們駕駛的「連家船」、「白艚船」成為突破封鎖的關鍵。蜑民船隻內設有三層暗艙:上層堆漁網掩人耳目,中層藏物資,底層竟可拆解為救生筏。船底活水艙暗藏機關,遇日軍檢查,立即放入魚蝦偽裝新鮮漁獲。東江縱隊藥品告急,蜑民發明「鹹魚藏藥」之技,將藥品用蠟紙密封,埋入醃製鹹魚的木桶夾層,經伶仃洋運往游擊區。鹹魚濃烈的氣味干擾軍犬嗅覺,惡臭又讓日軍哨兵掩鼻避查。一九四三年冬,澳門鏡湖醫院通過此法,將百分之八十的海外捐贈藥品運抵東江縱隊稅站,支撐起部隊百分之四十三的醫療需求,救治上千名游擊隊員。蜑民船隊還曾協助英軍被俘軍官萊特上尉逃亡:將其藏於運棉船暗艙,經長洲島抵澳門。這段經歷被萊特寫入回憶錄《逃出香港》,卻在西方史料中被簡化為「英軍機智脫險」。
轉移文化精英更需膽識。一九四一年香港淪陷後,夏衍、茅盾等文化名人被困香港。僑港潮汕同鄉會為轉移多位文化名人,將漁船改裝成「靈船」——下層暗艙藏活人,上層赫然擺放幾具真實遺體,由披麻戴孝的蜑民「哭喪」隨行。十二條商船組成的「送葬船隊」,從香港深水埗出發,經長洲島迂迴澳門。
底層自救則靠「糞船暗渡」:香港深水埗蜑民將漁船偽裝成運糞船,甲板堆滿糞桶,下層暗艙藏匿難民。惡臭迫使日軍草草放行。爾後,經長洲島中轉,避開日軍主力巡邏區,向澳門偷渡難民,每船次運送二十人,航行七小時。抵澳後,鏡湖醫院以「傳染病隔離區」名義接收難民,拒絕日軍搜查,僅一九四二年便轉移一千七百餘人;澳門白眼塘街義學收容所則通過黑市糧網,以「修船費」名義向香港漁民家族換取番薯、玉米,維持難民生存。
蜑民為這條抗戰生命線付出了駭人代價。據《粵港澳敵後抗戰回憶錄》記載,蜑民運輸隊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二十三,遠高於陸上抗日武裝(約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八)。一九四二年三月,日軍在珠江口實施「無差別擊沉」政策,僅珠海外海就有四十七艘蜑船被焚毀,數百人葬身魚腹。令人扼腕的是,蜑民的高死亡率與其生存條件密切相關。據東江縱隊醫院記錄顯示,一九四二年蜑民傷員僅百分之十七能送醫,多數因感染死在船上。
然而,蜑民的犧牲長期未被納入主流抗戰敘事。蜑民文盲率超百分之九十,事跡依賴口傳,犧牲者多葬身魚腹,無墳冢可祭,僅存「某年某月沉船失蹤」的檔案冷字。清至民國「蜑戶屬賤民」烙印深重:一九四四年,獐子島漁民石曰海因運輸硫磺獲抗日政府「優待證」,卻因身份低微,事跡僅存於地方志;長山列島漁民趙維臣劫持日軍「國際船」投奔解放區,授一等功後仍回歸無名。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表彰時,蜑民代表竟被拒之門外,理由是「無固定住址無法核實」。即便《關於水上居民工作的指示》廢除歧視政策後,譏諷蜑民羅圈腿的蔑稱「曲蹄」仍在民間流傳。那些用鹹魚桶換藥湯、用糞船載生機的故事,漸漸沉入歷史的深水區。
浪花翻捲,鹹腥的風裏藏着歷史的真諦。今日仍有老漁民哼唱抗戰蜑謠:「浪打白艚十八年,鹹魚換得藥湯鮮;棺材抬出生死路,糞船載得萬人全。」當蜑民駕船衝過封鎖線時,他們不僅運送着藥品和糧食,更守護着一個民族不滅的尊嚴。這些生於海、死於海的「水上幽靈」,他們用生命書寫的「海上抗戰啟示錄」,提醒我們重審歷史的維度:廟堂之外,深海之下,那些鹹魚桶裏的藥片、糞船中的呼吸、刻在船舷的波紋、百分之二十三的冰冷數字,同樣是抗戰史詩的壯闊註腳——它們從深海打撈出一個民族「於至暗中不沉」的密碼。在澳門檔案館發黃的鏡湖醫院名冊裏,在深圳白石龍紀念館的三篷艇模型前,我們終將讀懂:中華民族的韌性,正在於深海暗夜裏,那些托舉生命線的無名脊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