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挺、李秀文革命事跡陳列館位於廣東省東莞市。
澳門有葉挺故居,大家都知道葉挺的英雄事跡,卻很少人了解他的夫人、澳門的傑出女性李秀文從名門閨秀到革命伴侶的非凡人生。
一九○七年,李秀文出生於澳門一個顯赫的富商家庭。其父李少村早年曾任清朝官員,後棄政從商,憑藉精明的商業頭腦成為澳門首屈一指的實業家,家族資產橫跨金融、貿易與地產領域。在執信中學──這所由孫中山親手創辦的進步學府中,十七歲的李秀文在革命思潮浸潤下展現出超乎常人的家國情懷。她曾在校刊寫下:「若國家危難,雖閨閣亦當執劍」,這份超越階層的覺醒意識,為她日後的人生選擇埋下伏筆。
一九二四年的某個春日,當身着學生裝的李秀文在鄰居李章達家中偶遇葉挺時,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彼時的葉挺已是孫中山警衛營長,北伐戰場上的新星。兩人初遇的場景充滿戲劇性:葉挺在庭院中讀《新青年》,李秀文脫口背誦出他發表的文章段落,令這位鐵血軍人驚愕之餘怦然心動。這段始於思想共鳴的戀情,在執信中學的木棉樹下悄然生長──李秀文將私房錢塞給葉挺作革命經費,葉挺則教她拆卸手槍,這段超越風花雪月的交往,預示着一個大家閨秀向革命伴侶的蛻變。
時逢亂世,他們一九二六年肇慶閱江樓的婚禮,本該是這對璧人幸福的起點,卻成為動盪歲月的開端。李秀文父親提出的「當上團長方可成婚」的要求,被葉挺以北伐戰場上的赫赫戰功兌現:獨立團在汀泗橋戰役中殲滅軍閥主力,葉挺「北伐名將」的威名震動南北。婚禮當日,周恩來主持儀式,但喜宴未散,葉挺已接到開拔命令。新娘褪去嫁衣,將陪嫁的金鐲換成二十支手槍,悄悄塞進丈夫的行囊。
隨後的歲月印證了這場婚姻的非凡底色。一九二七年廣州起義失敗後,夫婦倆流亡德國,昔日的「千金小姐」在柏林街頭擺攤賣畫,在農場擠牛奶維生。當國民黨特使帶着金條勸降時,李秀文將鈔票扔出門外:「葉挺的脊樑,豈是金錢能壓彎的?」在異國他鄉的十年間,她用旗袍改製的襁褓裹着嬰孩,在革命低潮期守護着信仰的火種。
一九三八年葉挺從澳門整裝出發,出任新四軍軍長,到任後才發現部隊已陷入「人均不足五發子彈」的窘境。李秀文毅然返回澳門,變賣祖宅、典當嫁妝,甚至動用母親劉德宜的養老錢,籌集二十萬港元巨款。她化身「南洋僑商」,通過地下渠道購入三千六百支德製駁殼槍、二百架軍用望遠鏡及二十箱彈藥,這些裝備足以武裝兩個主力團。更令人敬佩的是,她不畏風險,親自押送。
此次押運堪稱驚心動魄。三輛偽裝成百貨運輸的卡車從廣東出發,李秀文懷抱幼子坐在首車駕駛室。途經江西上饒時,第三戰區司令顧祝同以「走私軍火」為由扣押車隊。面對刺刀威逼,她凜然道:「這些槍要射向侵略者,閣下要當歷史罪人嗎?」葉挺聞訊飛馬趕來,在顧祝同辦公室拍案怒斥:「難道讓戰士徒手抗日?」這番質問如驚雷貫耳,最終迫使對方放行。當車隊駛入皖南雲嶺時,戰士們發現,軍服已被李秀文用澳門綢緞連夜改製成急救包──這位「軍長夫人」的細膩與果敢,從此鐫刻在新四軍戰史中。
「皖南事變」成為這對夫婦命運的轉折點。一九四一年一月,葉挺下山談判遭扣押,李秀文在桂林七星岩的囚室裏作出驚人抉擇:帶着八個子女搬進牢房。特務的監視下,她用金釵在牆壁刻下文天祥詩句,教孩子們唱《義勇軍進行曲》;變賣最後的首飾時,唯獨留下結婚金戒:「這是革命的信物,死也不能當。」最艱難時,全家開墾荒地種紅薯,李秀文的手掌磨出血泡,卻笑稱「這是勞動階級的勳章」。
一九四三年被轉押湖北恩施時,李秀文的抗爭更顯智慧。她將寫有「堅持抗戰」的紙條塞進饅頭,通過送菜農婦傳遞情報;用繡花針在衣襟縫製摩斯密碼,與獄外的地下黨保持聯繫。當國民黨以「悔過書」換取自由時,她撕碎紙張:「葉挺的骨頭,比這紙重萬倍!」五年囚禁,九次轉移,這位昔日的名門閨秀用柔韌肩頸扛起信仰的重量。五年囚籠,成為她鐵窗內外的不屈守望。
一九四六年四月八日,經歷一千四百二十八天囚禁的葉挺夫婦登上赴延安的飛機。臨行前,李秀文將珍藏的《新青年》合訂本交給女兒:「這是父母青春的見證。」當飛機在山西興縣黑茶山墜毀的噩耗傳來,整理遺物的人們發現,她貼身口袋裏裝着三樣物品:葉挺的入黨批准書、三千六百支槍的採購清單,以及當年婚禮上周恩來贈送的懷錶。血色黎明,隱現出黑茶山上的永恆豐碑。
李秀文三十九年的人生軌跡,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中國現代史的光譜:從澳門商賈之家的象牙塔,到皖南戰場的硝煙;從柏林街頭的困頓,到桂林牢房的堅貞。李秀文的人生軌跡,還折射出近代中國知識女性的三重覺醒:從封建禮教中掙脫的個體覺醒,從家庭倫理到民族大義的集體覺醒,從物質奉獻到精神引領的性別覺醒。她變賣的不只是金銀細軟,更是一個階級的桎梏,是舊式女性的生存範式;她押運的不僅是鋼鐵槍械,更是一個民族覺醒的火種,是新女性參與歷史建構的宣言。這位用柔美改寫剛強的澳門女性,終以生命完成了對「革命伴侶」最壯麗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