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裏,時而站起,雙眼定定對着庭院中一簇青竹,誓要把它格出個所以然來。竹是好竹,蒼翠婆娑,挺且直,節節向上,彷彿要戳破那方寸高高藍藍的天。看得久了,竹不再是竹,倒成了橫豎撇捺的墨跡,在眼前縱橫交錯。看竹者何其多,未曾有人這般呆看。樵夫看竹,盤算着能劈幾擔柴火;畫師看竹,盤算着能賣幾文銀子;漁夫看竹,盤算着能當幾根魚竿。偏是他,要把魂魄格進竹裏。
靜靜看着竹子,從清晨到正午,眼裏含着一抹青綠。
已經看半天了。
大公子從小就與眾不同。
路過的家人悄悄搖了搖頭,輕輕嘆口氣。
第一天,他數清了庭院竹子有多少根,一根有多少節。甚至發現了最粗的那根竹節上蟲蛀的小孔,一群螞蟻進進出出。人熙熙攘攘,為名為利,螞蟻這般忙碌,為的甚麼?
第二天,清風吹動竹葉,竹影掃階。他早早起來,目光掃過竹節。竹有節,人亦當有節。竹本空心,人常逐實,填滿太多物欲。他想:竹子中空,為人亦當虛懷若谷耶?竹葉沙沙,笑他痴;竹杪搖頭,笑他愚。
第三天,手指摸過竹竿,冰涼、粗糙,帶着毛刺。竹子開口說話,想記下來,尋不到紙筆,急急忙慌中醒來,原來南柯一夢。窗外黑漆漆的,靠在枕上,聽聽風聲,遙遠的街巷傳來雞鳴聲,輾轉反側幾個來回,總也睡不踏實。
第四天,看着竹根出神,苔蘚在陰影裏綠得發黑。茶涼了,風吹過,幾片竹葉驚落,有一片悠悠盪盪飄進茶杯,僕人上前悄悄換過。日頭從東爬到西,他的眼白爬有血絲。
第五天,夜裏下了點雨,清晨,竹葉滴水。水滴聲斷斷續續,像書上的文章,背不出時也斷斷續續。午後出了太陽,物之理,是不是就像竹葉的露水,太陽一曬,便沒了蹤影?
第六天,又從清晨到日暮守着一天竹子,人恨不得化身竹林,雙眼酸澀,心頭作苦。竹子只是不動,青青寂然,默對蒼天。偶爾風吹過,竹葉微微搖搖頭。格物,原是要格出物中之理。竹之理何在?在直在虛,還是在歲寒不凋的倔強?眼前晃着竹影,一時竹化作人,一時人變成竹。夜裏,思緒不停,遂致心火鬱結,寒熱交作。
第七天,掙扎着起身,他還要去看竹子,誰也攔不住。青竿,綠葉,竹節分明,竹葉鋒利,影子投在地上。太陽從東到西,竹影由長變短,由短拉長。物理何在?竹子無言。格竹為竹,格竹為心,心非心,竹非竹,心非竹,竹非心,心即竹,竹是心……罷了罷了……病加重了,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回到屋內。
一碗藥放在床頭,藥氣扭扭曲曲,沖向屋頂,形狀有些像水墨畫裏的竹節。病去如抽絲,居家調養半個月,他身體才逐漸硬朗起來。
後世稱此事為:守仁格竹。
枝蔓或許虛構,主幹卻大抵如此。
魏源說,朱子格物何曾教人格竹,此亦《語錄》之一病。
嚴復說,前明姚江王伯安,儒者之最有功業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