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昔日天津法租界的大公報館址。\資料圖片
去年底,我去天津尋訪大公報報館舊址。
上世紀三十年代,日軍侵華,步步逼近。大公報「義不受非法統治之干涉」,從天津播遷上海、漢口、重慶、香港、桂林五地。不過,在這番顛沛流離之前,大公報於天津市內還有一次匆忙搬家,彷彿是為此後在中國「旅行辦報」(胡政之語)演習。
天津和平路、哈密道路口的大公報館舊址最為有名。它原處日租界,歷經英斂之、王郅隆、新記「三駕馬車」時代。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八日,日軍衝出租界尋釁,翌晨,印好的《大公報》滯留館內無法發出。胡政之等當晚議定,停刊數日,十一日開始搬遷。搬遷四日而畢,十六日恢復出版。胡政之曾說,「本報在日本兵機關槍包圍之下無法出報,倉皇遷移法租界。」即指此事。大公報在這臨時報館僑居近六年,直到七七事變後天津版停刊。
天津的這處臨時報館在何方?翻開《胡政之先生紀念文集》,可知地址是法租界三十號路(今哈爾濱道)一六一號。《大公報百年人物》則記載,報館在「法租界三十二號路(今赤峰道)一大倉庫」。這些記載並不相悖。天津地圖上,赤峰、哈爾濱是兩條大致南北向的平行道路。報館舊址,應在這兩條路的中間地帶,大門則開在哈爾濱道。
得此一隅暫棲,有賴周作民先生鼎力相助。他曾與王郅隆在天津合開金城銀行,任總經理。日軍發難,周作民立即把法租界的一座倉庫租給大公報。抗戰時他避居香港,香港淪陷時還掩護了胡政之,這都是後話了。
且說一九三一年,報館被迫從天津和平路連根拔起,胡政之現場指揮,同人協力。排字房內鉛字型號多,易混亂,工友于潼把排字房的搬遷安排得井井有條。機器房工人黃錢發,只用三四天時間就拆卸並重裝好大小兩台輪轉印刷機。二人後來分別獲大公報贈送一百股「榮譽股票」。一百股是什麼概念呢?蕭乾一九三五年加入天津版,歷任編輯、記者,協助籌辦滬版、港版,主持大公報駐倫敦辦事處,獲二百股。葉德真一九三九年加入重慶版,一九四七年任總務課主任兼文書主任,獲一百五十股。可見報社殊榮,遍及普通工人。胡政之四十年代對重慶館、天津館同人說:「我們的事業是團體的事業,好像一座大機器,每個小螺絲釘都有它的用途。我們過去的成績,都是在多少艱難困苦中,大家一致努力做出來的。」「我們的報紙能有今天,即排字房的小徒弟也有一份貢獻在內。」
一九三三年,陳紀瀅在天津見到的這座臨時報館,是這般模樣:「高高的紅磚房,幾乎在三十號路底,再過去就是牆子河,河那邊就是意租界了。報社正門既不寬也不大,後來才知道是一個工廠改建的。」蕭乾在自傳《未帶地圖的旅人》中回憶,一九三五年「報館在法租界發電廠對面,瀕臨流着污水的牆子河……萬沒想到,這家大報館竟這麼簡陋!編輯部在二樓,像籃球場的一個長方形大房間,擺了五排三屜桌,分別是要聞、社評、國際、本市、副刊版,校對和譯電人員擠在角落裏。對面是機器房,到處飛着煤屑,瀰漫着濃煙和機油味。」
以上描述,足以為臨時報館精確定位。天津法租界曾有兩次擴張,臨時報館就在第一次擴張後的法租界南角,今南京路和營口道交叉點。去年在天津,我從和平路報館舊址往東,步行至窄窄的哈爾濱道,再沿哈爾濱道往南,經過眾多戲院、小飯館。走了大約一刻鐘、一公里後,我來到陝西路與哈爾濱道交叉口。再往前,施工封路,電子地圖顯示「哈爾濱道(修建中)」,只得望路興嘆。
就在那個偏安的角落,大公報仍難免帝國主義干涉。報社「九一八」兩周年特刊,刊發特派記者陳紀瀅從「偽滿洲國」秘密採訪來的通訊和照片,當天日本外務省就向中國政府提出嚴重抗議。翌年,報社員工吳硯農在天津散發傳單,大公報館遂被法租界巡捕、密探封鎖。(胡政之後來送吳去日本躲避,兼任大公報駐日特派記者。)又翌年,蕭乾在《文藝》版譴責法國殖民者在安南(今越南)的劣跡。次日,一法國巡捕帶翻譯來到報館,用警棍猛敲桌子。「幸虧胡老闆在辦公室」,敷衍一番,息事寧人。事後胡政之並未責備蕭乾,只是笑着讓他當心。
也就在那簡陋的臨時報館裏,大公報社推出研究日本重要資料《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創辦「文藝」和「星期論文」欄目,資助范長江去川南、西北採訪,發起關係中國命運的滑翔運動,訂購了北方首屈一指的德國大型高速印報機,並創建上海館,為報社籌劃了重要退路。
一九三一年在天津市內的緊急搬遷,開啟大公報未來十四年不遑寢處的歷史。陳紀瀅晚年寫道:「一個報館的關閉與開創都需繁瑣的籌劃與經營,何況在戰時。千萬莫以為《大公報》有充足的財源支持它關館開館,只是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支持它這麼做。」我從文字和實地尋找大公報在天津的臨時報館,並不為打卡或獵奇,只因深為老一輩報人傾倒。「勳猷留與後人看」,天津臨時報館的舊樓雖已無處可尋,老報人危難中自強、劫灰裏重建的精神卻長存青史,永勵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