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澳門冼星海紀念館花園立有冼星海雕像。
一九○五年六月十三日,在澳門內港海域一艘飄搖的漁船上,伴着星光與海浪的私語,一位未來的音樂巨匠誕生了。冼星海的父親冼喜泰在他出生前便因海難離世,母親黃蘇英以蜑民特有的堅韌,在漁船上獨自完成了分娩。這個以星辰大海命名的孩子,自出生起便與澳門的海洋文化血脈相連。星夜漁火中的生命起點,是蜑民血脈與家國啟蒙的自然聯結。
蜑民作為嶺南獨特的水上族群,世代以船為家,他們的生活與潮汐共舞,歌聲中流淌着對自然的敬畏與生命的抗爭。黃蘇英常以蜑家漁歌撫慰幼子,那些充滿韻律的船工號子和婉轉的鹹水歌謠,構成了冼星海最初的音樂啟蒙。澳門作為中西文化交融的港口,教堂的聖詠、街頭的粵曲、葡人的結他聲交織成獨特的音樂土壤,也滋養着這位未來音樂家的靈魂。
一九一一年外祖父去世後,母子被迫離澳赴新加坡謀生。臨別前,母親將丈夫遺留的竹簫交予六歲的冼星海,這件承載蜑民世代記憶的樂器,成為他音樂之路的啟蒙鑰匙。儘管在異國漂泊,蜑民特有的集體勞作精神與共濟傳統,始終烙印在他的人格底色中,後來《黃河大合唱》中船夫號子的磅礴氣勢,正源於這段刻骨銘心的童年記憶。
一九一八年,十三歲的冼星海隨母返穗,進入嶺南大學附中。這個澳門漁家子以驚人的天賦征服了校園:白天在圖書館打工維持生計,夜晚借着月光練習單簧管,用樹枝作指揮棒組織學生樂隊。他獨創的「以簫代琴」練習法──將竹簫插在瓦罐中模擬提琴共鳴,展現出底層音樂家的特殊技能和生存智慧。
從草根天才到南國簫手,冼星海在嶺南大地上音樂覺醒。在嶺南大學期間,他展現出多重音樂人格,既能在教堂演奏巴赫的嚴謹複調,又善於即興創作粵語童謠;既是銀樂隊指揮,又是民間八音會的座上賓。這種跨越階層的音樂體驗,奠定了他後來「藝術為人民」的創作理念。一九二四年指揮學生樂團演出《平湖秋月》時,他以蜑民搖櫓的肢體韻律創新指揮風格,被師生譽為「南國簫手」,這個稱號既是對其技藝的褒獎,更是澳門文化基因的顯性表達。
黃蘇英這位澳門漁家女,以中國式母親的剛毅對兒子書寫了特殊的家國教育。在新加坡幫傭時,她堅持讓兒子就讀華僑學校,每日勞作後仍用粵語講述文天祥、林則徐的故事;返穗後變賣嫁妝為子購置二手小提琴,自己卻常年穿着補丁疊補丁的衣衫。這種「孟母三遷」式的奉獻,將「音樂救國」的信念深深植根於冼星海心中。
母親的言傳身教及其離散體驗,強化了冼星海的文化認同和家國情懷。在巴黎求學時,他帶着母親手繡的「勿忘家國」絹帕,在餐館洗碗間隙創作《遊子吟》;抗戰爆發後,他放棄蘇聯優渥待遇,在給母親的信中寫道:「兒願化音符為刀槍,與四萬萬同胞共衛黃河。」這種將個人命運與民族存亡緊密相連的情懷,正是澳門「遊子」文化薰陶的結晶,也是澳門文化特性的體現──這個最早接觸西方文明的窗口,始終保持着最熾熱的中華根脈。
一九三九年延安窰洞裏,當詩人光未然吟誦《黃河吟》詩篇時,冼星海的創作靈感如潮奔湧。在六天六夜不眠不休的創作中,他調用畢生的文化記憶:澳門漁船的顛簸化作《黃河船夫曲》的節奏基型,蜑民祭海儀式中的鼓點演變為《保衛黃河》的複調織體,甚至母親哄睡時哼唱的粵語小調,也被轉譯為《黃水謠》的淒美旋律。從漁舟唱晚到黃河怒吼,完美呈現了澳門精神和嶺南文化的音樂轉譯。
《黃河大合唱》中蘊含的澳門文化基因遠不止於此:第二樂章《黃河頌》的寬廣氣息,暗合媽祖閣晨鐘的悠遠;第七樂章《保衛黃河》的卡農技法,源自澳門教堂聖詠的複調傳統。這種將嶺南民間音樂元素與西方作曲技術完美融合的創造,正是澳門作為文化熔爐賦予他的獨特優勢,也是澳門對嶺南文化的最佳演繹。
從澳門之子到人民音樂家,赤子之心在故鄉永恆回響,冼星海已成為澳門的最閃亮的文化符號。二○一九年澳門回歸祖國二十年之際,澳門冼星海紀念館正式對外開放。由澳門雕塑家設計的銅像,基座雕刻着漁船、海浪與五線譜,象徵着他從澳門漁家子到人民音樂家的蛻變。如今在廣州星海音樂學院,來自澳門的學子們仍在研究《頂硬上》中的粵語聲調與作曲技法的關聯,延續着蜑民音樂文化的現代生命力。
今年是冼星海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澳門文化界聯合總會將上映內地多年前拍攝的電影《音樂家》,以作紀念。從澳門漁船的星火微光,到延安窰洞的創作激情,再到莫斯科的國際視野,冼星海用四十年的生命譜寫了「小我融入大我」的精神史詩,成就了他在國際音樂界中的「世界公民」閃耀光譜。他的音樂創作之路證明,最偉大的藝術從來不是空中樓閣,而是深深扎根於養育他的土地。正如其女兒冼妮娜所回憶,父親雖然是最具國際影響力的中國音樂家,但從未忘記自己來自澳門漁村和出生在海上,他作品中的每個音符,都是對這片熱土的深情告白和人類浩瀚文明的終極關懷。他是澳門的兒子,也是世界的公民。這也印證了冼星海的藝術哲學並蘊含了冼星海作為澳門最知名的文化IP的深層意義──真正的世界公民,必然是帶着故鄉泥土芬芳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