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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吉林篇)/草根與文學的根\任 白

時間:2025-05-30 05:01:58來源:大公报

  圖:香港西環的石牆樹。\鄭雷攝

  二○二五年一月二十八日,央視春晚舞台上,寫了六千多首詩歌的王計兵介紹自己的時候,說的是「我是一名外賣員」。這個不假思索的第一身份隱含了一個事實:王計兵寫作的初心,並非逆天改命,並非心心念念想要成為一個登陸春晚的明星詩人。

  此前半個月,DeepSeek APP上線,迅速火遍全球。雖然它經常乖巧地提醒用戶「警惕智力外包陷阱」和「AI不能替代生命體驗」,但與王計兵不同,這款明星應用的開發者一定是抱着「顛覆」世界的雄心投入工作的。他們如願了。DeepSeek不但讓國際上的大模型開發者刮目相看,也讓無數作家詩人開始思考自己的命運。

  關於自己會不會被AI寫作替代,龐大的作家詩人群體因意見不同形成了明顯分野,認為「會」的如劉慈欣、曹文軒,在視頻訪談中「不得不承認它寫得比我好」;認為「不會」的,則堅持認為,真正的作家詩人從自身處境與社會際遇出發,用個人經驗觸摸歷史肌理,用切膚之痛表達真實愛戀,由此完成的作品,是靠大數據投餵語料無法替代的,所有大數據都是過往經驗的集合,它們既難以響應新的現實挑戰,也無法以一個具體而又有限的身份主體去面對大千世界。

  回到王計兵的寫作,當他寫出「從空氣裏趕出風/從風裏趕出刀子/從骨頭裏趕出火/從火裏趕出水/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趕時間的人》)這樣的詩句時,我相信他心裏想的不是央視舞台,不是暢銷書排行榜,而是日復一日與時間互相追趕的命運,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需要一種承擔的力量,而詩歌給了他這樣的力量。值得強調的是,王計兵並非用寫作面對命運的孤案,當陳年喜寫下「我身體裏有炸藥三噸/他們是引信部分」時,親情在苦難中的連接就變得強韌;當余秀華寫下「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時,一顆低到塵土裏的苦戀之心就得到了申明;當李松山寫下「如果您向他談論詩歌/他黝黑的臉上會掠過一絲緊張/他會把您迎向岡坡/羊群是唯一的動詞」時,詩歌就完成了一次對簡樸日常生活的關照與轉化……

  這樣的例子還可以持續地舉下去,這讓我們發現了一個觸目的現實:這些在生活的煙塵中出沒,卻從未指望過以寫作為生的人,不期然間成了詩歌閱讀的流量擔當。這多少有點不可思議,雖然「現役」詩人如過江之鯽,詩歌活動、詩歌獎項和詩歌發布平台也空前繁榮,但真正能引發關注和廣泛傳播的詩作卻少之又少。二○二三年,在鄭州舉辦的「21世紀中國新詩的出路與未來」主題論壇上,曾有青年學者以「當代詩的絕境與危難」為題,從觀念到機制,到創作實踐,詳細梳理了當代詩歌創作中存在的問題,雖然其中不乏偏頗和誤讀,但對詩壇總體現實的描述還是有依據的。一些獲獎無數的詩人滿足於在修辭和觀念層面空轉,寫了很多「高級感十足」的平庸之作。這些精緻的「好詩」在詩歌圈裏內部循環,無法出圈與更多的讀者共情,最終淪為自娛的遊戲。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難以迴避的尷尬,以詩歌為志業者用詩句建起的是隔絕讀者的高牆,而那些用詩歌為通氣口的所謂草根寫作者,卻無意間與廣大讀者同頻共振,甚至在這個有熱點無焦點的網絡時代獲取了可觀的流量。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呢?一個看似複雜的問題,卻導向了一個簡單的答案:詩歌,或者文學,皆是以人的生存為起點和終點的。沒有對人的關注,沒有對人類生存真實處境的體恤與洞察,沒有對個體命運的深度參與,一切寫作都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所以,草根文學──這個看似粗率的命名,用最簡潔的方式,道出了文學存在意義的核心。那些無意間播撒的種子,匍匐在大地之上,它們聽得見大地的脈動,嗅得到雨雪中春天的氣息,更為重要的是,泥土中的腐殖質──逝去的生命和黑暗的記憶,都會被它汲取為養料,滋養一次又一次重生。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的根與草根的根是相伴相生的生命共同體,它們彼此連接,成為一個更大根系的組成部分。

  當然,這並不是說只有草根文學才是文學。世界遼闊,文學也有很多種,特別是在今天物理世界被無限擴展的背景下,形而上學的終結宣告了傳統認知工具已經失效。面對「不可言說的世界」,喬治.斯坦納說,「哲學始於詩歌,且從未遠離。」或許,我們可以用詩歌去觸摸和感知這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並進而嘗試一種豐富而又敞開的言說。當然,這種詩歌仍然植根於人的生存,植根於人類生存的萬般困惑。與隨處可見的虛無主義不同,好的詩歌在對生存的詰問中仍然保持生長的姿態,仍然緊貼大地,用繁衍而非衰竭的方式,構建一種強韌的精神存在。

  這樣說來,AI寫作並不會取代作家和詩人,但它會像一場颶風,把無根的假文學、假作家詩人掃進深淵。這是好事,打假總會有利於文學正本清源,為自己找到真正的生機。最後,摘引幾句王計兵的詩作為結尾吧:

  見縫插針

  實際上,很多時候

  生活平整得像一塊木板

  騎手是一枚枚尖銳的釘子

  只有挺直了腰桿

  才能釘住生活的拐角

  ──《趕單》

  這一枚枚釘子其實也是根,生存的壓力越大,它越會用更大的力量扎下根去,生活如此,文學也如此。

  作者簡介:任白,詩人、作家。出版詩集《耳語》《任白詩選》《情詩與備忘錄》《靈魂的債務》、中短篇小說集《失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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