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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廣東篇)/從北宋真宗朝鹽鐵博弈看港島經濟基因覺醒\梅 毅

時間:2025-05-28 05:01:59來源:大公报

  圖:鹽田梓位於香港西貢,昔日島上村民設鹽田以曬鹽維生。

  北宋天禧四年(一○二○年)的某個深夜,大奚山(今香港大嶼山)的岩洞裏,數百名鹽民正將成捆的私鹽裝入改裝漁船。月光下,鹽粒與海浪的反光交織成銀色密網,這片被後世稱為「東方之珠」的海域,此刻正上演着一場關乎王朝財政命脈的暗戰。鹽,這一關乎國計民生的白色晶體,在官與民的博弈中,悄然塑造了早期港島的經濟底色。

  鹽,作為封建時代國家壟斷的核心資源,既是財政支柱,亦是民生命脈。宋真宗在位期間,彼時的北宋面臨着兩大財政挑戰:一是澶淵之盟(一○○五年)宋遼關係緩和後,對遼的歲幣負擔,二是西北党項勢力(西夏前身)的崛起威脅邊疆安全,軍備壓力仍未減輕。「天下之賦,鹽利居半」。鹽稅佔北宋賦稅收入的近三分之一,是國家財政的重要支柱,成為當時填補財政缺口的關鍵。所以,朝廷亟需通過改革優化管理,以支撐軍費與內政開支。

  在「官山海」政策框架下,廣東十三鹽場之一的「官富場」(位於今香港九龍及深圳大鵬一帶)作為重要官營鹽場,承擔着為北宋王朝輸送鹽利的重任。官富場因地處珠江口東岸、毗鄰南海的地理優勢,成為「廣鹽北運」的戰略支點。

  官富場本應成為王朝鹽利的「聚寶盆」,但其運作卻深陷腐敗與低效的泥潭。鹽場實行「亭戶制」,鹽戶需將全部產出上交官府,僅以「鹽本錢」維持生計。然而在實際執行中,官吏常以「耗折滷瀝」「交秤遲緩」等名目剋扣鹽本錢,甚至動用重秤盤剝削鹽戶,導致「十戶九逃,鹽課十不存三」。鹽場提舉司將鹽丁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鹽戶勾結官吏壟斷「甲首」職位,形成「鹽場即衙門,甲首如胥吏」的權力結構,導致中下戶承擔主要勞動,卻需接受雙重監督與剝削。根據《虔州府志》載,官富場的甲首更是「私設刑堂,鞭笞怠工者如驅牛馬」。這種畸形的管理體系,使得官鹽生產效率低下至「一灶十日不成一引,耗柴百擔」。

  此外,官鹽的運輸環節更滋生腐敗。鹽倉官吏與漕運兵梢合謀,在官鹽中摻入砂石充數,導致官鹽質量低劣,而優質鹽斤則被其私吞轉賣給私商。與此同時,官鹽價格也被通過賄賂獲取鹽區專營權的富商,哄抬至市價四倍,遠超百姓承受能力。至此,官富場名義上隸屬廣東鹽課司,實則成為權力尋租的溫床。宋真宗朝大臣王隨曾痛陳:「官鹽滷濕雜惡,民不堪食,反資私販。」

  香港海域的私鹽網絡,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悄然成形。在今日新界至大嶼山海域,瀕海細民以家族為單位構建「三鏈一體」的私鹽經濟。他們利用香港海島地形,以「火伏法」掩人耳目:白天煎製官鹽,夜間私煉「浮鹽」;瀕海漁民則「煮海為副業」,以家庭作坊形式生產私鹽,形成「漁鹽共生」的隱秘產業鏈。當時的南頭漁村,甚至出現「一村十八灶,夜火照海紅」的奇觀。

  私鹽商人組建「桅燈」武裝船隊,形成「晝伏夜出、武裝押運」的運輸體系,以紅藍兩色燈籠為信號──紅燈船載鹽繞行外海,藍燈船配備弓弩手護航,偽裝成蜑民漁船,利用香港星羅棋布的島嶼與海灣,避開巡檢司稽查;部分私鹽商隊甚至與地方豪強結盟,以「保護費」名義控制私鹽碼頭,構建起「鹽─糧─貨」三角貿易網絡,催生早期港島市集的雛形。

  「鹽牙人」更是分級銷售私鹽,頂級鹽商以「福船」將鹽運往占城、三佛齊,中層鹽販沿西江銷往廣西瑤寨,底層鹽梟則在九龍寨城開設「鹽市」,以官鹽半價招攬百姓。大嶼山寶安港甚至出現了「鹽票」交易市場,鹽商以鹽引為抵押發行票據,將私鹽分銷至粵東、閩南乃至贛南山區。這一龐大的私鹽走私網絡,不僅衝擊官鹽市場,更催生了香港早期的地下經濟形態:碼頭腳夫、倉儲中介、賄賂掮客等職業應運而生,形成「十戶九商」的市井生態。香港沿海市集(如尖沙咀)出現「鹽市」,以物易鹽,帶動米糧、布匹交易,形成本地原始商品經濟圈。

  諷刺的是,官鹽體系的崩潰催生了新的權力共生。部分鹽場官吏暗中入股私鹽貿易,利用官船為私鹽護航;而巡檢司官兵則發明「養梟徵稅」策略,故意放縱私鹽流通以抽取「鹽厘」。可見,北宋時期的鹽政陷入「官私共謀」的惡性循環,也為南宋時期「鹽寇之亂」埋下伏筆。

  面對私鹽肆虐,宋真宗在景德四年(一○○七年)推行「鹽法三策」:嚴查官吏盜賣、增設沿海巡檢寨、實施「連保法」株連私鹽戶。然而,嚴刑峻法未能根除私鹽,反迫使鹽商與漁民結成更緊密的利益共同體。更具深意的是,正是各方對於鹽利的爭奪,意外推動了港島的身份轉型。私鹽船隊為躲避追捕,開闢了從大奚山至琉球的新航線;鹽商為洗白資產,投資修建碼頭、貨棧,使香港從單純的鹽業據點向貿易中轉港蛻變。

  北宋真宗時期的香港鹽政風暴,本質上其實是壟斷經濟與市場規律的碰撞。官營體系依靠權力強行劃定「合法」與「非法」的邊界,卻因忽視民生需求和技術僵化走向衰敗;私鹽網絡雖遊走於法外,卻以靈活的市場響應和底層協作,意外催生了港島早期的商業生態。這場持續百年的鹽利博弈警示後人:任何經濟管控若不能實現「權力」與「權利」的平衡,終將陷入「越禁越猖」的怪圈。

  當香港官富場的最後一縷灶煙消散在南海的風中,它留下的,不僅是曬鹽的石板與沉船的陶罐。那些在官府文書裏被貶為「鹽盜」的平民,實際創造了古代中國最市場化的經濟實驗場;那些被視作「非法」的貿易實踐,意外培育出海洋商業文明的基因。這種在禁錮與突破中鍛造出的商業智慧、風險意識與契約精神,使得珠江口這片略顯鹹澀的海域,其實早在千年前就埋下了東方自由港的基因。當後世驚嘆香港的繁榮奇跡時,不應忘記,那些在宋鹽鐵幕下掙扎求存的搖曳船影,才是香港這座世界性城市最初的經濟啟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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