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藏回來,我去看望父母,興奮地講旅途見聞。但他們面色平靜,彷彿我剛從超市回來,在絮叨那些紅紅綠綠的蔬菜。過了一會兒,母親才問父親:「北街老李的兒子,是不是在西藏?」父親說:「好像開了個石料廠,做修路的生意,村裏好幾個人去投奔他,又回來了,說那兒太苦。」
我經常旅行,但不是每次都說,這次與他們分享,是覺得去西藏與別處不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可在他們看來,西藏不過是鄉親們討生活的一個去處,與縣城或臨近的城市沒什麼區別。那幾個去了西藏又跑回來的老鄉,如果我跟他們炫耀我去過西藏,他們的反應,可能比父母還不以為然吧。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詩與遠方,正是讓他們直不起腰的重擔,而雪山、白雲、寺廟和經幡,這些我眼中美景,只是他們在困境中掙扎的背景,所以西藏給我的印象是太美,給他們的感覺可能是太苦。
想起有一次,遇見一位遠親,他說剛從河南回來。我立刻來了興致,說河南好,紅旗渠、太行大峽谷、少林寺、淮河源、雲台山我都去過,還遊覽過白馬寺,看過洛陽牡丹,開封古城也逛了。親戚一愣,這些地方,都在河南嗎?原來,他去河南不是旅行,而是打工,在一個不知名的縣城待了三年,然後就跟我絮叨他吃過的苦。當時,那些絮叨我都沒聽進去,覺得太煞風景。
同一列火車,載着不同的人前行──旅行者憧憬遠方,越遠越久越感覺浪漫;打工者望向窗外,滿是離鄉的惆悵和對異鄉的膽怯。同一個終點站,是旅行者歡呼雀躍的地方,卻是打工者把心提起來的地方。旅行者從異地採擷花草,插入花瓶欣賞,打工者從他鄉搬來一塊磚石,堵住生活的窟窿。就像我去過一次瀋陽,拍了幾十張風景圖片,父親去過好幾次,卻只留下一張某設備廠銷售經理的名片──年輕時他傾盡所有,東挪西借,想開一家帶鋸廠,但他心裏沒底,所以每次上火車都忐忑不安,哪有心思去看風景?
生活就是這樣,給一部分人錦上添花的風景,是另一部分人無暇相顧的背景。風景與背景的鴻溝,恰是生活真實的褶皺。而每一個看風景的人,也有他謀生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