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彩虹邨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公屋的代表作。\作者攝
建築在每部電影中都會出現,但關於建築師的電影卻很少,能在香港上映的就更少。難得的是,今年香港上映了一部關於建築師的電影──《粗獷派建築師》(The Brutalist)。看到香港的幾家大報都發表了影評,我真佩服那些看完這部長達三個半小時、令人痛苦和精疲力盡的電影後還能寫影評的人(包括我自己)。
由於職業習慣,我會特別注意建築在電影中的「表演」。在電影中,雖然建築是無聲的,但它的視覺語言很豐富。如果你了解什麼是粗獷派建築,就會理解它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主角與它的愛恨糾葛。
主角托特(László Tóth)是匈牙利的猶太裔建築師,從德國的納粹集中營死裏逃生後,移民到美國。他為賓州的富商范布倫(Van Buren)設計建造了一座社區教堂。那是一座冷峻的、幾何形狀的混凝土結構,除了灰色的牆體,再沒有其他顏色和裝飾。它像一頭粗野獷悍的巨獸,令人敬畏和不安。
顯然,它不是一座讓人精神放鬆的建築。為什麼托特要這樣設計?在影片的最後幾分鐘,托特的侄女索菲亞(Zsófia)為觀眾揭開了謎底:托特的設計構思源自他在納粹集中營的經歷。他通過模擬和重構集中營那種幽閉的、令人恐懼的建築空間,試圖重建歷史時空來釋放被囚禁的心靈,以重獲自由。
然而,托特設計的教堂不但沒有把他從過去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反而成為范布倫欺壓他的無形牢籠,給他造成新的創傷,推倒了他的「美國夢」大廈。在影片中,這座粗獷派建築由始至終暗示着托特的悲劇命運。
對於一座具有納粹集中營特徵的建築,說它「野蠻」,豈不是比「粗獷」更符合建築形象和劇情嗎?其實,如果把電影的英文名字按照字面的意思直接翻譯,那正是「野蠻主義者」。
當一個詞有不同的譯名時,就像戴着不同的面具,容易令人迷惑。Brutalism通常譯作「粗野主義」或「野蠻主義」,其他的譯名還有「蠻橫主義」、「野獸主義」等。「粗獷主義」的用法在七、八年前才零星出現。今年,中譯版的《粗獷派建築師》上映後,在傳媒的助推下,「粗獷主義」一詞廣泛地流傳起來。所以,儘管面具不同,但在它們的後面是同一張面孔。
在解釋了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譯名後,還需要提醒電影觀眾注意的是,雖然托特的故事發生在美國,但粗獷主義建築並非源於美國,並非與納粹建築有關,囚禁托特的布漢瓦德集中營也並非粗獷主義風格。
為了避免把虛構的故事與真實的歷史混淆,讓我們離開電影院,走進歷史,看看電影導演沒有講出來的那些故事和事實:
這個建築學派由一對青年建築師夫婦於一九五三年在英國創立,而它的「祖祠」是巴黎的馬賽公寓。那是一座混凝土結構的公共住宅,一九五二年建成。設計者是法籍建築師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在談到這座建築的特色時,他介紹外牆的做法是「béton brut」(粗製混凝土)。他的意思是說,混凝土外牆未做過裝飾。法文brut的本義是「粗製的」。由於它的拼寫與英文brutal(野蠻的)相似,於是英國人借題發揮,演義出「野蠻主義」(Brutalism)。
當你知道了「粗獷主義」是由「粗製混凝土」演變而來的,就會明白為什麼這種風格的建築離不開混凝土。俗話說,名字影響性格。既然有這樣的名字,建築師們便「粗」起來,「野」起來,有意地強調混凝土結構和材料的特性。
粗獷主義是建築中的哪吒,天生反叛,一生飽受爭議。喜愛它的人讚它「誠實」,厭惡它的人罵它「醜怪」。最著名的反對者是英王查理斯三世。這位古典主義的衛道士曾嘲諷粗獷主義建築是「一大堆混凝土」。
粗獷主義由英國傳到香港,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它的高產期,產量最多的類型是公屋。值得注意的是,粗獷主義到了香港以後發生了變化:混凝土外牆不再那麼「粗野」,也不只有灰色,而是有了裝飾,有了其他的顏色。例如六十年代初建成的彩虹邨公屋,大樓的外牆上粉刷了七種顏色。
為何一談到粗獷主義就聯繫到公屋?這是因為公屋是粗獷主義的搖籃。二戰後,英國政府面對住房嚴重短缺的問題,亟需尋找一種經濟實惠的方式,以便能為平民大眾提供公共住宅。於是,粗獷主義建築應運而生,它造價低、施工快,能夠滿足大批量建造的要求。這種建築不會把有限的資源用在羅馬式柱子和大理石拼花地板上,而要用在每戶卧室的實用面積上。
所以,只有當你理解了它的社會意義,才能欣賞它的審美觀。它告訴人們:房屋首先是人民的生活必需品,而不是貴族的藝術奢侈品。作為一種風格,它可能過時了,但作為一種理念,它仍在提醒我們關注建築的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