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號，那麼饒富意義的日子，台灣散文家張曉風應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之邀來港演講，雪泥鴻爪，可堪一記。

　　近來我常夜半醒來，不能入寐，想起一周後就親炙名家風采，若事先毫無準備就入座，未免不夠敬重，於是上網重溫她的資料。怎知映入眼簾竟然是她夫婿林治平先生剛剛去世的消息，吃了一驚，文學的回憶驀地湧上心間。那新郎無限痴情地站在教堂《地毯的那一端》等候，那妻子說他日離開這世界，彌留那刻口裏最後的聲音是丈夫的名字……夫妻恩愛，暮年喪偶，打擊至大，孑然一身穿過「死蔭的幽谷」怎生消受？

　　她的健康和心情如何？演講能否如期舉行？主辦單位極之體貼，完全以她的健康為重。曉風個人意願加上家庭會議一致贊同下，決定放下傷痛，履約而來，這場演講印記了她溫柔而堅毅的承擔。

　　我在八十年代參加文學營，初遇曉風，她與席慕容擔任導師。到了二○一七年余光中教授的喪禮再次見她，她一手借力於四輪小行李箱的手把，一手拄着枴杖，臉上掛了一顆大淚珠，那情景很難忘。在余教授謝世後半年，曉風特意去了南京和常州一趟，南京有他們的母校崔八巷小學，還有余教授讀過的青年會中學。常州與蘇州之間，是小光中隨媽媽坐船走難時，帆撞橋洞，他幾乎命喪於此。這些詩人成長的痕跡她不辭路遠去尋覓，拄着枴杖，一步一腳印，然後才動筆撰寫悼文，深情而敬慎，天下間竟有這麼難得的人！

　　主辦單位為她洗塵，我有幸叨陪末席，在酒樓等候時，我時不時向門口張望，她終於出現，原來助理陪同來港，這讓人放心多了。她穿得簡單而優雅，一身黑衣黑長裙，還戴了珍珠項鏈，打扮比平時講究，走路則借助手把和枴杖來撐持。但見她神情平靜，不算憔悴，昨天已為教會演講一場了。我們珍惜相逢，各自攜帶她的著作央她簽名。她因陋就簡，連桌子也不用，就把膝蓋上的皮包當作書桌，簽名動作相當伶俐，看來她很慣於適應場地，習以高效率高生產了。務實勤快，難怪能一面認真教書，一面悉心持家，一面寫作不輟，一面關心時務，面面兼到了。

　　廣東小菜色香味俱全，席上大家都殷勤招待，她胃口不錯。我問她能否安睡，她說可以，此行讓她暫時離開悲哀的氛圍，跳往新環境，又忙碌於演講、受訪等工作，未嘗不能紓解悲懷。

　　翌晨演講，在拔萃女書院舉行，離地鐵出口僅兩分鐘路程，安排十分細心。怎知道大雨傾盆，紅雨信號高掛，西貢及將軍澳儼然澤國，演講主要對象是中學生，有些學校專程租了旅遊車接送，但是雨勢太大沒有出發。禮堂本應坐滿一千二百人，結果仍有三分之二學生冒雨參加，失之交臂者可在網上一睹這位「散文詩人」的風采。

　　演講題目非常特別，甚至有點費解，叫「無限續杯和有限一杯」。她首先說一家咖啡店以無限供應為招徠，既然任飲，朋友便連續飲下多杯，豈料不一會兒突然心跳劇烈，要立刻送院。然則所謂無限續杯，究其實是頗為有限的。這番話猶如文章的起興，起興已耐人深思了。接着她說了多個人物故事，用「講古仔」來說明道理是高明的，因為道理已在真人真事中，輕輕點染，道理自然透出。

　　故事有趣又發人深省，值得舉述一二。張大千十五歲時遭土匪囚禁，限一百天內交贖金，當時盜賊如毛，只怕贖金在途中又會遇劫，則百日後性命不保。張大千卻在這有限的一百天，跟同樣被擄的老進士學寫詩，結果日後他懂得在畫上題詩。艾德華．威爾森幼年父母離異，釣魚時竟又發生意外，一目失明，生理缺憾的局限，只能看清細小的東西，結果他選擇螞蟻為研究對象，成為世界級的專家。一連串故事的主角，都能夠在有限處境裏珍惜有限，再而創出成就。

　　曉風演講風格跟文章相似，平實道來，內容扎實，立意高遠，有所寄託。問答時段的對話尤其深刻，不止當下獲得滿場掌聲，而且句句都充滿啟迪，與會者受益不淺。這些感人故事會埋在心底，將來總會在有限一杯的困境中發揮出來。

　　曉風新作《八二華年》，說八十二歲是女子妙齡，正是人生有限一杯的境況，我請她為這本書簽名。喪夫幾天後即趕來演講，這一趟來得哀愁，又遇上豪雨，皆叫人分外感動。《我還有一片風景要完成》裏，她說：「我是那畫中人，站在固定的時間和空間裏……我不能走開，我有一片風景要完成。」人世的淒風苦雨，香港的大雨淋漓，張曉風剛巧碰上。她踐約來完成風景，自己也走進煙雨迷濛的畫圖，定格為畫中人畫中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