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物有緣,南朝蕭惠開不喜歡楊梅,以為只能投之籬廁。明人李笠翁寶愛楊梅,曾專門作賦,讚其汁比天漿,味同醪醴,堪稱南方第一珍果。我與楊梅緣淺,年近四十歲方才吃到,說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倘若屈原未能吃到橘子,懷素未能吃到竹筍,歐陽詢未能吃到鱸魚,楊凝式未能吃到韭花,蘇東坡未能吃到荔枝,如此方為大遺憾。遺憾天地間少了一股斯文,少了絕妙好辭與無雙筆墨。
以前不吃楊梅,怕其酸,以為「妖艷」,入眼有胭脂俗氣,還覺得楊梅的格不如楊梅酒。我好楊梅酒之味,更好楊梅酒之色,紅得不一般,像火燒雲裏的物相,還有天邊朝霞裏的幾點赤忱。淺口白瓷盞斟得滿滿楊梅燒酒,紅艷艷,是胭脂人家意味,風情如美人,令人思無邪的「美人」。
民間傳言,當年宋徽宗見到周邦彥寫給李師師的詞:「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心裏五味翻陳,順手寫道「選飯朝來不喜餐,御廚空費八珍盤」兩句,有知上意者續上「人間有味俱嘗遍,只許楊梅一點酸」,一時楊梅艷名遠播。
昆明火炭梅是梅中名品,據說滋味尤勝蘇杭所產生者,據說而已,我沒吃過。吃過幾次湖南懷化的楊梅,顏色紫紅透黑,像泡得濃濃的安化黑茶。
楊梅,又甜又酸,五分甜裏一分酸,酸若強弩之末,甜卻勢如破竹,甜正春風得意,酸又像簾雨潺潺。或許吃得蘇杭楊梅多了,只要見到楊梅,總讓我想起江南,哪怕是別鄉的楊梅,也生憶江南之心。
幾次在江南,遇到賣楊梅的,是村裏農家十七八歲的姑娘,簡易木桌上散放楊梅,或以竹籃盛裝,果實大且圓,顏色深紫,香味俱絕,彷彿能溢出汁水來,上面覆有零星的樹枝,枝葉新鮮。
讀來的往事,楊梅熟時,好事的紹興人家乘坐小舫出遊,置酒艙中,岸邊有人賣楊梅與酒,彼此相望。又有人以竹簍盛楊梅為售,擺放道路上,絡繹不絕。以為唐人所稱荔枝筐,不過如此。還是讀來的往事,昆明市上常有苗家女子賣楊梅,戴頂小花帽子,穿着繡了滿幫花的扳尖鞋,坐人家階石一角,不時吆喚:「賣楊梅──」聲音嬌嬌的,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
楊梅自古隨雨,梅雨季來了,楊梅就熟了。王安石給友人的詩稿道:「濕濕嶺雲生竹箘,冥冥江雨熟楊梅。」楊梅是夏日佳果,說來也怪,每吃楊梅,心裏獨望春風。不知道是不是楊梅雨的連綿,楊梅滋味也連綿。一顆楊梅,唇齒之間翻滾,一汪水酸酸甜甜,彷彿九溪十八澗,七拐八繞出豐富滋味。
楊梅又稱龍晴、朱紅,其名甚肖,品種更享佳名,碳梅、白梅、軟絲、東魁……可用作閒章也。有年遊園,將兩枚楊梅果子折下給女兒當髻簪來戴,紫紅如微綉球,幾瓣翠葉插在髻間,繁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