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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達觀的鍾叔河\韓磊

時間:2023-05-29 04:25:01來源:大公报

  圖:鍾叔河部分著作書影。\資料圖片

  今年「五一」假期,在北京見到任理先生,向他打聽鍾叔河老的近況。任理說,鍾老頭腦還很清楚,精神也不錯,但是說話聽起來吃力了,偏癱的半邊身體改善也不大。頓了頓,他接着說:「九十三歲的人了,要想恢復到中風前的狀態,很難啦!」

  我聽了心裏一陣難過。

  任理先生見狀,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說:「你也不要太難過,鍾老自己一向豁達,對生死看得很開的。」

  這話倒是不假,讓我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那個電話來了。

  二○二一年一月十七日上午十一點二十分,我在辦公室用座機給鍾老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鍾老本人。

  電話接通後,鍾老問:「請問哪一位?」我說我是韓磊,老人說:「噢,韓磊,你現在在深圳還是『勃京』(北京)?」我說還在深圳。老人說,深圳是個好地方。

  我問鍾老:「沈昌文前不久去世了,您跟他有交往嗎?」鍾老說:「沈昌文我認得,比我大一歲,他走得很突然。聽說他死了,我的心情很不好。流沙河比我小一天,也死了,邵燕祥比我小兩歲,也死了。我很難過。他們三個人死得都很突然,一覺睡過去沒有再醒。但我認為,對死者卻是最好的事,這是最好的死法,很好。」

  「周作人寫過一篇文章,叫作死法,就是(指)人死的方式。還有吃法、寫法,跟死法一樣,一個意思。我也希望自己將來能這麼死。這是最好的死法。」

  鍾老繼續說:「人是生物,是生物都要死,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有個最低綱領,就是要看着某人死,這個綱領實現了;還有個最高綱領,就是要活得比某人長,這個也實現了,某人八十多歲就死了,我現在已經九十歲了。」

  我誇鍾老:「您在這方面很豁達啊!」

  鍾老倒也不客氣:「是呀,我是很豁達。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怕自己的事情做不完,我這個人事必躬親,什麼事都自己做。這一點我和朱正不同,朱正有個兒子,能幫他做一些事,至少他可以把有些事交代給兒子做。我不行,沒有人幫我做。幾個女兒都不做這方面的事,幫不上我的忙。」

  鍾老繼續說:「我現在還在編我的文集,爭取春節前後印刷。」他說,出版社以前老催他,想在他九十大壽的時候出來,後來也不催了。「我還在一遍一遍校改,總想讓它少出點錯。」

  鍾老說:「我的生日也從來不過,對於年齡大了的老人來說,過生日不是什麼好事,過生日說明離死更近了一點,不值得慶祝。」他說,我現在很怕有人來找我,佔用精力和時間。以前的老編輯講究禮數,來信必覆,我現在做不到了。人家來了信,有的還寫得很誠懇,不回不禮貌,但是讓我每信必回,我做不到了。還有人寄來一大箱書,簽名還可以,還要包裝,給人家寄回去,這些事都要我來做,太麻煩了,再說我也搬不動了。

  我將電話聽筒夾在左邊耳朵和肩膀之間,一邊歪頭聽着,一邊在紙上速記下重要內容。

  十一點三十五分的時候,我還想繼續聊下去,鍾老說:「保姆喊我吃飯了,你還有別的事情嗎?」我說沒有了,不打擾您了。他說:「那我吃飯了,謝謝你的關心,再見!」隨即掛了電話。

  二○一九年十二月之後,沒有再見過鍾老,但偶爾會打個電話,並且一直關注着老人。

  鍾叔河說,他並不是一個平和的人,只是老來才慢慢學着平和。

  我很認同老人的說法,感覺晚年的鍾叔河真的變成了一條大河,經歷了高山峽谷、激流險灘,最後來到入海口,靜靜流淌,波瀾不驚。

  二○二一年年中,鍾叔河因中風導致偏癱,從此不能自主行動。

  住院半年後,他回家繼續做康復治療。

  「我已經被枷鎖鎖在這張床上了。」他說。他甚至自嘲:「我這個人,現在已經死掉大半了。」

  但他始終樂觀、豁達。

  二○二一年三月,在《十三邀》第六季與許知遠的對談中,鍾叔河說自己前半生歷經坎坷,真正的人生從四十九歲才開始。但他說,跟其他人相比,自己「算是幸運的」。

  跟年輕朋友談到這次中風,他再次表示自己是幸運的:「我早就活到了生命的終點,(現在)還能坐起來跟你交流,我認為我已經很幸運了。也沒有任何遺憾了,我已經佔了很多便宜。」

  雖然身體被困,但鍾叔河的思想仍然是自由的,他面向的,仍然是整個廣闊的世界。

  二○二三年四月初,《解放日報》記者沈軼倫採訪鍾叔河時問他「怕不怕死?」他說他不怕死,就是有點怕痛。病榻邊的人聽到鍾叔河這句有些孩子氣的「怕」,都笑起來了。

  沈軼倫問:「鍾老師,冒昧問一下,您去世後想用哪句話作為墓誌銘?」

  鍾叔河說:「朱純(鍾叔河妻子)的骨灰撒到嶽麓山上一棵楓樹下了。我以後也這麼辦吧,也撒在這棵楓樹下。」

  他轉過臉來,鼻下插着氧氣管,用能動的右手取下眼鏡,雙目炯炯地對病榻前的人說:「不需要墓誌銘的啊,等風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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