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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物談/鴉\胡竹峰

時間:2022-04-19 04:24:03來源:大公报

  圖:烏鴉嘴大喜歡鳴叫。/資料圖片

  苦雨齋文章,常常裊起苦茶的淡香與藥氣,八道灣縈迴有一絲澀味。魯迅書裏總有隻貓頭鷹有隻烏鴉──「啞」的一聲大叫,字中人竦然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着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紙上烏鴉並未飛遠,停在少年的記憶。

  烏鴉顏色黑灰,常常棲落在枯枝光地上,鳴聲刺耳乾枯,給人以悲傷淒涼、孑然孤寂之感。大概與魯迅心境彷彿。離開廈門時,魯迅信中自嘲:「不知怎地,我這幾年忽然變成火老鴉,到一處燒一處,真是無法。」傳說有種烏鴉能銜火,常常將口中銜來的火種置於屋頂高聲鳴叫,翅膀煽動,使火引燃並蔓延。

  周作人不喜歡烏鴉,覺得牠通年噪聒,一點風雅氣也沒有。

  上古的事了,說周朝將興時,有烏鴉銜穀物的種子聚集在武王的屋頂之上,武王大喜,諸大夫大喜。所謂烏鴉報喜,始有周興。西漢有人寫《神烏賦》讚烏鴉好德之性,反哺於親。《本草綱目》襲此論,說烏鴉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大後則反哺六十日。

  晚唐以前,烏鴉大抵屬神鳥。張籍的詞裏就說:

  吏人得罪囚在獄,傾家賣產將自贖。

  少婦起聽夜啼烏,知是官家有赦書。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賀舅姑。

  可見烏鴉是報喜鳥,唐末始有烏鴉主凶之說,說烏鳴地上無好音。宋人筆記說鴉見異則噪,故人唾其凶,此後聲名漸壞,因為外形寢陋,叫聲難聽,都說其啼不吉,差不多人人厭之。以致民俗裏烏鴉只是報喪,喜鵲才是報喜鳥。《聖經》上諾亞在方舟躲避滔天洪水,鴿子銜着橄欖枝飛回帶來和平信息,而先前放出的那隻烏鴉一去不復返。

  詩詞裏言及烏鴉不多。辛棄疾有《永遇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是其中名句,下半闕說「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慷慨悲歌,有世事沉浮,不像一般宋詞風致輕肥。

  老家後山樹梢有烏鴉結巢,清晨或黃昏那些鳥時不時叫幾聲,緩緩呱呱。記得有天傍晚,去塘埂收漿洗過的衣服,見到一隻烏鴉沿水面盤旋,黑影在淡淡的夕光下如一團濃重的暮氣。升起來的夜色似乎有種力量,迫得烏鴉越飛越低,最終落在一截枯樹上,不安地蜷縮着。立在樹樁上的烏鴉,漸漸打開了一隻翅膀,用喙梳理翅下的羽毛,梳完一隻又梳另一隻,神情仔細而專注。快三十年了,我還記得牠的模樣。

  大概當年鄉間貧寒,那些烏鴉多乾瘦清癯,不像近年見到的皆肥碩魁梧。故鄉的烏鴉喜歡站在梧桐樹頂,梧桐生得高大。秋風乍起,落葉蕭然,鴉聲響徹田壟。老人又氣又怕,說索命鬼來了。這些年偶爾回鄉,烏鴉不多見了。連同我的過往,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倒是在古城裏常常遇見烏鴉,大概是地脈豐厚的緣故。秋日遊覽京都寺廟,蜿蜒的小徑,古木陰森遮住落日的餘暉,空闊處老樹的影子亂疊着,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烏鴉嘶啞的叫聲。人煙稀落,天色暗淡。迎着清冷的秋光,在薄暮的石庭前靜坐。幽晦的啼鴉,一聲又一聲遞過來,彷彿歷史的回音,也像是過往消失靈魂的不甘之聲。想起唐朝姑蘇的楓橋之夜,白霜漫天,月升月落,烏鴉悲鳴,一股淒清自心底升起。有回在西安一邊聽烏鴉的叫聲一邊吃老鴰撒。那是種近似疙瘩湯的麵食,中間圓兩頭尖若烏鴉頭。瓷碗如缽,挖一勺辣椒油,有色有味,口齒留香,唇透滑潤,吃出金剛法度。

  北方烏鴉比南方多。有老人告訴我,過去每到傍晚,總有大群烏鴉聒噪而來,又聒噪而去,黑壓壓遮下半個天,大人們謂為「老鴰噪天」。這陣勢,早已往事隨風了。高原也多烏鴉,體形彪悍,有人誤以為是鷹。那些大烏鴉並不怎麼啼鳴,又高傲又神秘。去北京,總能見到很多烏鴉,牠們有時日夜不歇在樹頂聒噪,常常引得人動了一點鄉情。

  不獨鄉情,有人從烏鴉聲音裏聽出禪思。一休和尚十七歲時,乘舟琵琶湖上,烏鴉一聲嘶鳴,想起和歌:「得聞烏鴉暗黑不鳴聲,未生前父母誠可戀。」猛然頓悟,出生前的未分別智,才是自己的本源實相。禪修的目的是拂去纏身的塵埃,回歸真實的自己。

  很多年前,我的家鄉有很多烏鴉。很多年前是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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