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廣州大鐘樓二樓魯迅宿舍。\作者供圖
打記事起,我家居住在廣州原國立中山大學的西堂,即現時的文明路二一五號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所在地,在這座西式老建築裏生活,我度過了幼兒園中班至小學二年級的童真時光。
建在古代貢院遺址上的原中山大學校園,學風嚴謹,人文氣息濃厚,以此為輻射,形成了老廣州的文化圈。高挑的大鐘樓鶴立雞群,曾是廣州城的一座標誌性建築,也是魯迅在廣州的「家」。九十四年前的年初,魯迅應邀來中山大學任職任教,與他的同鄉兼同事好友許壽裳,在校內大鐘樓二樓會議室旁的一間房內住宿辦公,在此籌劃校務,接待來訪,讀書寫作,度過了約七十天時間。魯迅床邊的窗口朝西,透過婆娑樹影,正好對着西堂,那兒是中山大學的教學區,作為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大先生」魯迅,時常穿着長布衫,夾着講義,往來西堂與鐘樓。
我家搬來西堂時,魯迅離開廣州已三十五年了,逝世亦有二十六年。依稀記得,西堂樓分兩層,回字形結構,宿舍教室改造成住宅,中間空地長着木瓜、柚樹和各家擺放的盆花,居民使用公用廚房和廁所,雞犬之聲相聞,每家有兩個門,分別通向裏側和外側走廊。我家鄰居是一家伍姓華僑,男主人華髮梳得一絲不亂,常坐在英文打字機前噼噼啪啪打字。他家三個子女,大女兒在原中山醫學院上學,二女兒讀中學,小兒子長我們幾歲,我們喜歡跟着他屁顛屁顛玩耍。
西堂南側正門外,原是塊坑窪不平的泥土院子,長着粗壯帶刺的木棉樹,西堂與大鐘樓之間,成排的石栗樹挨着牆,門外的草坪和東端盤根錯節的大榕樹是原有的格局,草坪邊上長着叫不上名的灌木。孩子們用彈弓射木棉,爬牆勾石栗果和白蘭花,在草坪上放紙鳶,逮停歇在灌木叢上的黃蜻蜓,夏夜則在草坪上捕忽明忽暗的螢火蟲,用廣州方言說,好「百厭」(調皮淘氣之意)。我至今沒想明白,當初咋就沒一點到隔壁大鐘樓玩的印象,是不讓小孩進去或是年幼時我們不懂魯迅?
但那時,家裏來了客人,有文化的大多要去已闢為廣州魯迅紀念館的大鐘樓參觀,景仰魯迅在廣州的人生經歷。我的父親曾有一套一九五八年人文社出版的《魯迅全集》,整齊擺放在藤書架上,不苟言笑的父親不時取出閱讀。我的母親有次牽着我們照相,以大鐘樓作背景,母親的臉上掛着幸福的笑容。長大後再翻看這張老照片,哦,原來我家與魯迅的住處挨得這樣近,與魯迅做過「鄰居」,儘管不是一個年代。以後我家搬到別處,再遷到外省,與西堂和大鐘樓似乎漸行漸遠。
即便這樣,與故地並沒有了斷。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來廣州,見到西堂鄰家我們稱小姐姐的二女兒,她是一家幼兒園的負責人,即將要到國外與家人團聚了。巧的是,一位兒時夥伴在廣州魯迅紀念館工作,與此長相廝守了。隔十多年回來,有一種到家的感覺,雖然西堂已拆,但鐘樓仍在,可與「鄰居」魯迅的往事作近距離的接觸。對比家裏珍存的老照片,建築變化蠻大,西堂舊址建成圖書館,舊貌換新顏,館廳寬敞明亮,門前花木扶疏,路面平整美觀,讀者絡繹不絕。而大鐘樓呢,單是圍牆就大不一樣,由過去雙層塔柱和瓦當裝飾的高牆,改成稍矮的柵欄式圍牆,院內景物,盡收眼底。
這三十多年,我來此參觀過多次,魯迅紀念展也在更新變化着,魯迅白色半身雕像器宇軒昂,神態堅毅,通過文字介紹、圖片記載、複製物件及燈光襯射,表現方式突破傳統,含有科技元素,全方位地還原了在廣州的魯迅。
這些年我閱讀了魯迅許多作品,日記和通信且是反覆讀,仍覺不夠,遂生心願:讀魯寫迅,何不把自己的見解感悟寫出來?這些年,我在報刊上發表了一些有關魯迅的文章,有時文思枯竭,或是寫得不滿意的時候,就停下來,抽空到大鐘樓或廣州其他魯迅涉足的地方轉轉,靈感就來了,問題大多迎刃而解。敲動鍵盤的手指,是難以停下的。
魯迅當年為廣州的讀者着想,在中山大學附近的芳草街四十四號二樓租房開了家北新書屋,主要經營未名社和北新書局出版的進步文藝書籍,提供精神食糧,離開廣州前清盤停業。作為魯迅的讀者,我曾去芳草街一探北新書屋舊址,然遍尋未果,據資料記載,該書屋舊址毀於火災並重建,面目全非。沒想到在大鐘樓底層拐角一處粵式趟櫳門裏,見到芳草街四十四號北新書屋,這也是「魯迅的遺物」啊,廣州魯館人為北新書屋找到了最好的歸宿,過去我咋就粗心沒印象呢?室內成排的落地書櫃擺滿魯迅的著作,牆上掛着多幅魯迅作品的版畫,中間幾張桌椅可供小憩閱讀,管理員說,基本是按北新書屋的原樣布置的。館內還藏有魯迅的真品,一張刻着「早」字的書桌,原來魯迅也愛刻字自勉。室內靠窗的一張長桌,擺着印章印泥若干,進出的參觀者,在參觀券上寫下感言,蓋上具有紀念意義字樣的印章,魯迅仍然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