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在社交網絡的影響下,如今的審美似乎趨向單一化。/資料圖片
倘若契訶夫活在我們這個時代,恐怕他不會錯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邊遠地區的小城青年,某天偶然走進親戚的攝影鏡頭,短短幾秒的影像以短視頻的形式在新媒體平台上傳播。一夜之間,他的臉在全中國的手機裏瘋轉。數不清的「粉絲」為之目眩神迷,連他養的小馬都擁有了「粉絲後援會」。他的住址與電話信息成為鄰居們的「致富密碼」。不出幾天,傳說某偶像選秀節目組已經快馬加鞭地飛去小城找他,籌劃出道事宜。一眾網民開始擔憂,當代「造星」機制將會毀掉這個淳樸的男孩。不過這種擔心很快因為另一個網絡頭條化作狂喜: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他搖身一變為旅遊大使。很快地,他的臉出現在小城的旅遊宣傳片中,他開始成為當地的文化符號。這個沒上過幾年學的「放牛娃」,開始學習普通話和漢字。不久後,他現身於時尚雜誌的年度派對,拍起了電影,甚至登上了聯合國的演講台。
這是一個具有十足契訶夫氣質的故事。它根植於市井,源於小人物,發展邏輯足夠「傳奇」。不過,恐怕契訶夫也不會想到,這一切的源頭,僅僅因為他「長得帥」。
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中國「流量經濟」的當代奇跡,也是女性在文化場域獲得一定主體性的體現──即便這種主體性產生於審美消費之中,我們仍然是在經濟層面尋求發言位置。但從「男性凝視」轉換到「女性凝視」,視點位置的對調不吝是一種積極的可能性。
不過,只要「凝視」機制不改,一切都還在父權制的權力施行範圍內。女性今天的「男色消費」背後是一種「顏值即正義」的暴力邏輯,它提出了一套審美圖式,「陽剛氣質」和「花美男」、「小鮮肉」是不同審美圖式的呈現,其根本都是對「完美男性氣質」的差異演繹。但暴力的鐵拳從來都不會「偏心」。進行審美消費的女性也將「男性凝視」內化為對身體的規訓中。近年來由「A4腰」、「直角肩」、「IPhone腿」引發的網絡文化狂歡是這種畸形審美的具象體現。在對健康的追求之外,女性念茲在茲的「白幼瘦」、對肌肉的排斥,以及「少女感」的審美無一不是對東亞男性凝視中「完美女性氣質」的實踐。
在如今兩性話題討論愈來愈多的環境中,作為邊緣的女性外貌焦慮獲得了不少關注。但是,邊緣是一個相對位置,男性在這個敘述框架中常被忽視。實際上很多男性的外貌焦慮並不比女性小,這與他們在「顏值時代」的社會資本直接相關。它不僅僅指向職業發展等公領域,更深入到婚戀空間等私領域。在此,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本來,「拚爹」已經使曾經由「拚文憑」塑造的社會公正性受到污損。如今,「拚臉」更進一步取消了知識的有效性。
在媒介層面上而言,「帥」不是原生的,而是「平台」生產的。高顏值能夠帶來大量流量,相對於知識、文化等利潤機制,這是一種短、平、快的經濟生產邏輯。所以當今青年男女走進任何一個「網紅工廠」、「偶像公司」,整容很大程度上會成為第一道「裝修」工序。
在這裏,原生態的高顏值能獲得更多象徵資本。天然「無添加」的「神顏」是沒有原罪的。換個角度來看,這跟「血統論」實際上共享同一種邏輯。韓語中的「臉蛋天才」鮮明地傳達了東亞人對先天美的執念。不過,這種「血統論」沒有市場,如今是新自由主義語法橫行的天下。它表示:不夠美,那就努力變美。變美意味着變成「更好的自己」。顏值高低跟個人價值由此掛鈎,它被眾多商業美容機構挪用為營銷話術,鼓勵所有人為自己的身體改造進行消費。
我們擁有身體主導權,這固然是一種自由的體現。但無法忽視的是,如今新自由主義與父權制早已合流。我們所認為的自由到底是一種主體意志的體現還是另一種意識形態的灌輸?它到底在何種程度上是自由的?如果這一切是一種自由選擇,那為何美的標準如此單一?外貌完美主義是一種無休止的「內卷」。畢竟,沒有最瘦,只有更瘦。
「顏值即正義」意味着一種更深層次的「剝削」與「壓榨」。韓炳哲曾在《倦怠社會》中提到,如今我們已全然將這種「剝削」內在化,變成了一種自己主動強加於自己身上的規訓。這才是這種暴力最狡猾的地方。它經常會以健康之名引導我們成為資本鏈條中的消費者,例如健身作為一種「身體雕刻」常常從健康話語那裏借來正當性。不要忘了,我們會對自己的腿和腰百般不滿,但不會說自己的胃和肺不夠美。況且,如今在健康話語也已經被資本邏輯所全面收編。為了獲得良好的呼吸系統,我們需要購買空氣清新裝置;為了讓生育系統豁免於身體損害,非法市場發明了子宮購買業務。毫無疑問,從外貌焦慮的生成邏輯延伸開去,在父權制的凝視和資本鏈條的雙重夾擊下,一種結構性的暴力正在更大範圍內廣泛發生。
沒有任何一個人和美顏濾鏡中的臉一樣零毛孔,紅唇明眸,白如日光燈。既然「變美」已經被權力所裹挾,我們至少應該擁有說「不」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