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蝶影紅梨記》是任劍輝、白雪仙的戲寶\作者供圖
「此後誰憐孤雁影呀─呀─呀─」,《蝶影紅梨記》中主角趙汝洲由任劍輝飾演,唱到此句,吞嚥悲泣,肝腸寸斷,哭得背也僂了,甚至有點站不穩,幾乎跌往花盆去。多情的戲迷看到,又怎能不附着哀音,同哭一聲呢?然而極其弔詭者,是此時此刻,觀眾雖受感動,但理性上卻知道汝洲根本毋須哀啼,因為意中人其實未死,還一襲藍裙裊裊立在他身旁。弔詭者是這意中人眼看汝洲傷心欲絕,不止不肯表明身份,竟然詐作是局外人。更弔詭者,她竟然說自己是隔牆王太守千金紅蓮。而王太守,五百年前已死了。則紅蓮是鬼,意中人怎麼扮鬼嚇人?天呀!真是越說越糊塗了。觀眾明知底蘊,也覺複雜,最可憐趙汝洲完全蒙在鼓裏,五內悲慟,非常無辜,忍受了一場不該受的苦痛。
另一弔詭是曲線談情。人說政客選舉口號,字字甜蜜,句句動聽,事事誇大,恰像情話,不可盡信。則情話之真實程度,可能要打折扣。可是,這一段奇異之處,是製造了情話向誰說的非常處境。汝洲巧遇陌生女子,由於情人橫死,滿腔悲憤,急於傾訴,此刻心情,不帶機心,直陳悲痛,「破碎了心靈……慘痛不消聽」,跟着兩次讚情人字好詩好。此番情話,只求傾聽,毋須討好什麼人,肺腑而出,當然可信。試想想,這女子以陌生人局外人身份,聽了關於自己的情話,會如何感動?此場戲迂迴曲折,獨特境況,反而成就了一段真愛宣言。
《蝶影紅梨記》改編自明傳奇徐復祚《紅梨記》及元雜劇張壽卿《紅梨花》,唐滌生靈犀一點,化為恍惚迷離,纏綿難解。故事梗概如下:趙汝洲與詩妓謝素秋三載神交,酬詩贈答於寺院,以為可以相逢,怎知素秋遭太傅拘禁,情人只得隔門呼喊。太傅把素秋獻予番邦,素秋跟劉學長金蟬蛻殼,佯作墮崖而死。汝洲從後追至,以為素秋命喪,哀痛欲絕。
汝洲好友錢濟之為雍丘令,素秋二人千里投靠。錢一口拒絕,原因是素秋已淪為逃妓,恐她連累汝洲,萬一誤了功名,便有負慈母寄望。偏偏汝洲此刻造訪雍丘,錢濟之幾度反覆,躊躇再三,最後勉強收留素秋,囑咐不可離開梨苑,即使與汝洲相遇,一定要自稱王太守千金,即是扮作鬼魅,不容暴露身份。
終於一隻藍色蝴蝶引領汝洲逾牆,情人相逢,銀漢清淺,相看不相認。汝洲向這陌生女子傾吐情人死訊,乃有「此後誰憐孤雁影呀─呀─呀─」之痛。
弔詭之所以形成,原因有三:一是情人素未謀面,二是汝洲不知素秋行賄逃脫,三是錢濟之運用權力,製造阻力。
其中錢濟之這人物對劇情起了樞紐作用,使情節不可思議地波瀾起伏。錢濟之此人,叫人納悶。既是汝洲蘭兄,曾受趙家大恩,這人物本應正面。在第一場他自稱為多情月老,可是待到素秋來投靠,立刻變面,甚至幾次「張燈送客」。表面理由是怕愛情耽誤功名,真正原因恐怕是自保之計,免得窩藏招禍。趙家於錢的恩德,反成為堂皇的擋箭牌,可以理直氣壯地驅逐。此時此際,人家落難投奔,即使不便收留,也應該饋贈盤川,或者安排他們暫住僻遠地方,避人耳目,待日後再作打算。可是世態驟變,人心不古,翻臉無情,滿嘴成全,內心自私,何來情誼?然而,錢雖不援手,亦不加害,沒有泄漏素秋行藏,起碼未曾賣友求榮。
錢濟之性格的缺憾,亦成為《蝶影紅梨記》劇情令人費解的缺憾。
問題在於唐滌生不忍將錢寫成壞人,劇本中的錢濟之,給寫為顧慮萬全的知己,顯然這不是董狐之筆。以唐滌生之才華,若再細心推敲,當可解決。例如在最後一幕〈宦游三錯〉,錢唱:「我不願你為愛殉情把文星貶。」就讓劉學長揶揄兩句,責錢偽善寡情,則此人物會更立體,而不是停留在完全忠或奸的平面層次,同時或可解釋這勢利人物所造成的種種困局。
不過,話說回來,正因錢對素秋和劉學長冷酷無情,專橫刻薄,情節便順着他的性情而發展,乃有〈窺醉、亭會、詠梨〉,這三節極其浪漫、淒美、寧靜,使唐滌生作品添上了空靈神秘的一筆。
接着,正因為錢濟之催促汝洲上京赴考,素秋即以「怕對那紅梨蝶影」這理由,堅持離開,即使劉學長提出此地尚有庇護,前景卻茫然,仍一意孤行。這又令劇情添了疑竇。素秋是花魁,冰雪聰明,風塵歷練,沒道理帶着老人,投奔變數更多的未來。更何況,素秋一旦離開,則日後即使汝洲金榜題名,情人又如何會合?豈不是自斷情路?再者,即使不戀傷心地炎涼地,臨行之前,亦應該懂得把行蹤交代。比如留下附了日期的詩以證未死,又暗示去向,拜託丫鬟轉交汝洲,汝洲能辨認筆跡,事情或有一絲希望一線曙光。缺漏了這補充,情節變得不合常理,欠缺說服力了。
素秋投靠姐妹,怎知遭人出賣,被抓回衙,跌回羅網。故事等待汝洲高中,才能結局。
劇本,是一劇之根本之靈魂,唐滌生本有意修改重寫,奈何天不假年,英年撒手,留下遺憾。
《蝶影紅梨記》先在舞台公演,再拍為電影,導演李鐵拍攝手法高明,拍出了原著曲折迷離的意境。這套電影以冷門姿態,越過《帝女花》《紫釵記》,奪得殊榮,香港電影資料館選為十套不可不看的電影。而〈窺醉、亭會、詠梨〉這三節,梁醒波幾個功架,自然流暢,老練到家,功力爐火純青,叫人拍案叫絕。任白演出,深情委婉,含蓄不露,詮釋了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後學難望其項背。任白波都是唐滌生最佳的夥伴,最出色的演繹者,《蝶影紅梨記》那麼迷離,那麼難演,都給他們仨演得絲絲入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