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圖：日本漫畫《龍珠》是鳥山明最知名作品之一。右圖：鳥山明1984年到中國采風。

　　《龍珠》的風靡全球固然源於日本漫畫家鳥山明的個人才華，但背後亦有不容忽視的「時代紅利」：中國文化、港產功夫片與荷里活科幻電影，源源不斷滋養着他的創作靈感；而經濟奇跡與左翼思潮，塑造了作品的正向精神內核。如今鳥山明辭世，《龍珠》終成絕響。/袁漫賦

　　《龍珠》的開篇始於1984年，彼時鳥山明經過《IQ博士》（又譯：《阿拉蕾》）連載的打磨，故事編排與分鏡技巧日臻成熟，並晉身《少年JUMP》雜誌的台柱。而放眼世界格局，冷戰走入尾聲、「地球村」雛形漸顯。東西方文化兼容並蓄之際，鳥山明敏銳地把握機遇，創作出這樣一個令全球讀者着迷的漫畫「神作」。

　　中國風開啟功夫漫畫

　　1972年簽署的《中日聯合聲明》，標誌着兩國恢復邦交，文化交流亦迎來黃金期。1978年，日本政府資助拍攝了全球首部《西遊記》主題電視劇，較中國央視版還要早八年。日本隨之掀起「中國熱」，深刻地影響了那一代的文藝創作者。到了1980年12月，中國中央電視台開始播放《鐵臂阿童木》，日本動漫正式進入內地市場。隨着電視機的普及與漫畫書的流行，《機器貓》《聰明的一休》《IQ博士》《花仙子》等一批優秀作品接連被引進，在內地培養出廣大的受眾。

　　1984年5月，正在籌備《龍珠》的鳥山明，攜妻子前往中國旅行采風，十天的行程遍及北京、昆明、桂林、上海等四個城市。小悟空登場時的家鄉風景基本取材於桂林山水，而早期登場的人物造型大量借鑒了《西遊記》，除了卡通化的豬八戒、牛魔王，欺負村民的金角大王與銀角大王，克林的設定就是少林寺和尚，天津飯的形象則參考了二郎神。

　　當然，鳥山明創作的另一緣起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港產功夫片。據傳鳥山明反覆觀看《醉拳》不下70次，動作場景幾乎可以做到逐幀臨摹。小悟空爺爺「孫悟飯」的原型就來自《醉拳》中袁小田飾演的蘇乞兒，而漫畫中天下第一殺手桃白白，完全複製了《蛇形刁手》中的反派上官逸雲（黃正利飾）。

　　在《龍珠》的世界觀中，主要人物的身份底色其實都是武術家，無論門派、招式，抑或價值觀，都遵循一套嚴謹的江湖體系。功夫片中常見的打擂台設定，又衍生出了漫畫中的天下第一比武大會，龜仙人參賽時用的化名「Jackie Chun」，致敬鳥山明的偶像成龍。而在龜仙人對陣小悟空時用的招數，也正是醉拳。鳥山明不僅將功夫片中的動作設計展現在紙面上，港片的諧趣、幽默元素也巧妙地融入在作品中。

　　《龍珠》的「類型混搭」並非獨創，那個年代的日本湧現出一批港式格鬥搞笑漫畫。高橋留美子在《少年SUNDAY》雜誌連載的《亂馬1/2》，在很長時間裏都被看作是《龍珠》的競品。

　　荷里活點燃科幻想像

　　等到《龍珠》完結「短笛大魔王篇」之後，鳥山明又轉向荷里活大片汲取靈感。就在這一階段，鳥山明為成年後的孫悟空賦予了新的「身份」：撒亞人的後裔。作為一個被遺棄的外星孤兒，孫悟空承擔起了保護地球的責任，故事背景也擴展到整個宇宙。這正是受到美片《超人》（Superman）的情節啟發。

　　隨着荷里活元素的加入，《龍珠》的節奏趨向緊張刺激，格鬥場面強調打擊感；人物畫風擺脫了過去的圓潤可愛，更加突出硬朗線條。「那美克星篇」中，弗利薩的某個階段的變體造型參考了《異形》（Alien），「沙魯篇」中的時間機器與未來少年，都出自《未來戰士》（The Terminator）的設定。

　　在鳥山明的筆下，多元化的追求極為鮮明，甚至到了「去日本化」的地步。《龍珠》中除了早期的一個武士配角─彌次郎兵衛，幾乎看不到其他的日本形象。鳥山明執著於描繪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星球的人（以及人與動物之間）是如何和諧共處的，哪怕過去的對手也終有一天能夠成為朋友，「化敵為友」的情節由始至終貫穿於《龍珠》。

　　如今想來，《龍珠》的獨特氣質與時代背景密不可分。1985年《廣場協議》簽訂後日圓升值，日本企業步入國際化加速期，社會洋溢着全球化樂觀主義情緒，鳥山明也能夠以積極開放的胸懷去塑造出一個架空世界。投射在人物形象上，孫悟空既有工作狂（武痴）的一面，也充斥着幽默自嘲的鬆弛感，這在後輩的作品中幾近絕跡。當下日漫作品中的主人公，往往都是負面情緒的化身。細究背後的原因，讀者群體的心理變化至關重要，陽光開朗大男孩漸行漸遠，廢宅文化大行其道。

　　工整考究的格鬥分鏡，精巧細緻的機械設計，再加上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共同奠定了《龍珠》的歷史地位。而從多元文化中汲取養分的鳥山明，最終也成為了流行文化作品競相模仿的對象。

　　反戰潮孕育「安保一代」

　　鳥山明作為戰後嬰兒潮的一員，在物質上充分享受到了經濟紅利，在思想上則深受左翼思潮的影響。1960年簽訂的《美日安保條約》，使得日本完全置於美國的軍事保護之下。得到美方的默許後，日本自衛隊軍力快速擴張，致使社會對於軍國主義復辟及戰火重燃抱有極大擔憂，隨後引發了一系列的反安保鬥爭與左翼社會運動。在此氛圍中成長起來的新生代文藝工作者，都有着明確的反戰主題表達傾向，在動漫界的代表人物包括宮崎駿、押井守等。

　　鳥山明的作品中也延續了「安保一代」對於戰爭與和平、專治與自由的反思。關於《龍珠》早期出現的邪惡勢力──紅緞帶軍團，鳥山明毫不遮掩其對納粹的影射，最終小悟空單槍匹馬覆滅了整個紅緞帶軍團。

　　《龍珠》後期的重要反派弗利薩也是以暴君形象示人。在與孫悟空的決鬥中，弗利薩反問對方：「你說我作惡多端，但你們撒亞人不也濫殺無辜嗎？」孫悟空則回應稱：「所以撒亞人都滅亡了。」鳥山明對於日本近代史上戰爭罪行反思，也就此躍然紙上了。

　　但要承認的是，即便鳥山明還能畫出《龍珠》這樣的作品，在當前市場上也很難複製往昔的成功。天才漫畫家常有，黃金時代不常有。神龍遠遁，空餘龍珠供人憑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