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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幾曾看/一生四夢,唯在牡丹/作者:葛亮,小說家,學者。

時間:2019-11-11 04:23:16來源:大公報

  圖:青春版《牡丹亭》奠基於傳統/ 許培鴻攝

  白先勇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書,《一個人的「文藝復興」》,自稱這四個字是他一生的關鍵詞。究其淵源,是他認識到了中國文化在近一兩個世紀的衰落。「我們好像在世界上的發言權都沒有了,我想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每個人內心的隱痛。」而文藝復興之路在哪裏?

  「五四」時期,我們曾經從西方文化裏找靈感,然而其途也艱。「一種文化,沒有根是不行了。」白先生最終回到了我們自己的傳統中,在傳統的根基上創新。確實也這樣做了。自一九八二年,他投身於對中國六百年歷史的老劇種的推廣,以「崑曲義工」為己任,一做就是三十多年。

  再作追溯,白先生第一次接觸崑曲是在一九四六年,在上海美琪大劇院。梅蘭芳戰後第一次公開演出,與俞振聲合演《遊園驚夢》。其中有一段「皂羅袍」,繞樑三日,揮之不去。可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九八七年,白先勇歸遊南京,在「蘭苑」劇場,觀摩名角張繼青的拿手戲《三夢》。白先生回憶,「台上,張繼青『用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台的花花草草』。」「在台下,我早已聽得魂飛天外,不知道想到哪裏去了。」

  或許這一切,皆為二○○三年青春版《牡丹亭》奠定前緣。一齣九小時的經典大戲,台上台下,皆為年輕面龐。三個晚上,讓一眾從未欣賞過崑曲的大學生如痴如醉。二○○六年,青春版《牡丹亭》赴美國巡演。美國媒體評價說:「這是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梅蘭芳赴美演出之後,中國戲曲界對美國知識界產生最大影響的演出。」

  古老戲曲 再現風華

  說起筆者個人有關《牡丹亭》的回憶,深刻的大約有兩次。二○○二年,白先生應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及康樂文化事務署之邀訪港,協同蘇州崑劇院來我的母校香港大學作崑曲講座與示範演出。陸佑堂人頭湧湧,全為看一折別開生面的〈驚夢〉。此次演出,後被白先生稱為青春版《牡丹亭》誕生的淵源。演出飾演柳夢梅與杜麗娘的演員,也即是後來在青春初版中擔綱的俞玖林和沈豐英。至今保留着與二位的後台合影。他們當時都是極年輕,看罷演出後,卻令人心生敬意。所謂風神俊逸,古典的神采間,有種沉着與神態流轉間抑止不住的放達與隨性。那是在作科與格律之外的。也因此,真理解了杜麗娘的心相,「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竟是如此可觀可觸。此後的十數年,看過若干《牡丹亭》的版本,總會回溯那一次的驚鴻有聲。或許便是只如初見的魅力。另一次,是我返歸南京鄉里,拜訪著名崑曲表演藝術家柯軍龔隱蕾夫婦。師姐習學崑曲經年,席間獻唱並向龔老師求教。龔老師親身指點並當場示範,又正是〈驚夢〉一折。雖是清唱,甫一開口,氣韻流轉間,竟是令人忘卻當下凡俗的如醉如夢。所謂繞樑三日,大約由那一瞬的點染神采為起始。也便理解了所謂青春芳華,厚積薄發。只一瓢飲,便令人有微醺之意。

  一位叫湯顯祖的戲劇家,在四百年前寫下「臨川四夢」。而其自稱「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此劇成於萬曆二十六年,時湯氏棄官歸里。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載「《牡丹亭》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那麼聲名卓著的《牡丹亭》,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南安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青春少艾,冶麗多情。但其在父母嚴格家教束縛下,青春窒礙。一日,春至遊園,睡夢中與書生柳夢梅相會歡好,情愫萌動。醒後為情思所擾,後竟傷春而逝。三年後,柳夢梅赴考,經南安,借宿杜麗娘歸葬處。其拾得杜麗娘自畫像,愛慕不已。杜麗娘蔭靈自畫中出,與柳生幽媾。柳夢梅知情後掘墓開棺,杜麗娘復生,結為夫婦。但杜寶卻以盜棺罪名囚禁柳生,並強迫麗娘與之離異。後夢梅得中狀元,兩人終得團圓。

  即使以當下之眼界,這故事穿越生死,仍可謂奇情迭轉。而湯顯祖在《題詞》中有雲:「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方生方死,向死而生,皆為一個「情」字。此亦為我們認識《牡丹亭》的題眼。

  因情成夢 因夢成戲

  湯氏之「至情」說,其成形絕非偶然。湯顯祖生活的明中葉,王朝江河日下。在思想上,具有民主性的市民階層抬頭,個人意識凸顯,砥礪禮法秩序。其中尤以衝擊程朱理學的思潮為盛。人們逐步形成新的觀念,將「人」從神聖的倫理規範與枯燥的理學桎梏中掙脫,置身鮮活的現實生活中,體味世俗人情和感性慾望的合理意義。從而肯定追求俗世生活,獨立個體和自由個性。理學崩潰,王學興起。王陽明反對程朱繁縟儀節和束縛人性的教條,其引導了繼魏晉以來,中國思想菁英對人的感性欲求的大規模思考。這些思想被泰州學派繼承及發展,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何心隱的「育慾」等,無不是對人自然欲求的重視。而湯顯祖在青少年時期師從羅汝芳(王艮門生),在思想上受到泰州學派的深遠影響。陳繼儒《牡丹亭題詞》,張新建相國嘗語湯臨川雲:「以君之辯才,握麈而登皋比,何詎出濂、洛、關、閩下?而逗漏於碧簫紅牙隊間,將無為『青青子衿』所笑?」臨川曰:「某與吾師終日共講學,而人不解也。師講性,某講情。」湯顯祖公然以情抗理,提出「世總為情,情生詩歌,而行於神,天下之聲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由此可見,《牡丹亭》很大程度上為明中葉啟蒙美學思潮的產物。在各種思想紛爭中,湯顯祖博採眾長,擇善而從。其甚為感佩的李贄與達觀禪師,以「童心」和禪宗反程朱,亦為湯氏思想觀與戲劇觀的形成,提供了重要背書。他在《寄達觀》一信中雲:「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真一刀兩斷語,使我奉教以來,神氣頓王(旺)」可謂氣勢如虹,壁壘分明。

  湯顯祖為杜麗娘賦予「一生愛好是天然」的性情,可說其心志自喻。在此之前的文學作品,女性執著於愛情不乏其例,然個人意識之覺醒,卻至《牡丹亭》的這位主人公方顯氣象。我們回到令白先勇念念不忘的那段「皂羅袍」。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這一段文字的絢爛之美下,深藏壓抑不住的強烈生命律動。「原來」二字十分重要,可見其「不甘」之情躍然紙上。「遊園」之舉,對杜麗娘來說事出偶然,是侍女春香發現所致。在此之前,其囿於深閨,為嚴格家教所管束。官宦之家,「嬌養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西蜀名儒,南安太守」杜寶家規謹嚴,時查問女兒日常。杜母答「常向花蔭課女工」,春香不慎透露小姐「繡了打緜(眠)」的慵倦。太守繼而教訓,提醒杜母對女兒行止防微杜漸。甚而「怪她裙釵上,花鳥繡雙雙」,生怕惹動情思,並延師管教。《閨塾》一章,可見杜麗娘與塾師之間的觀念纏鬥。陳最良是一介腐儒,「自幼習學,十二歲進學」卻「觀場十五次」,鄉試次次落選。「燈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場苦禁,蹉跎直恁。」他為杜麗娘解講《詩經》,着眼「后妃之德」,「有風有化,宜家宜室」的說教倫理,麗娘卻「自會」於《關雎》「為詩章,講動情腸」。「關了的雎鳩,尚有河洲之興,可以人不如鳥乎!」這自然是「靠天六十來歲,從不曉得傷個春」的師父所不理解的。由此在遊園之後,其將春色移情於自身。「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即此,其在花神保護之下,與柳夢梅雲雨,則是水到渠成。湯顯祖省卻了諸多繁文縟節,如表白、試探,而大膽直達情慾本質,可謂是對生命本體最到位的刻畫。這也為其後的出生入死、死而復生奠定了基礎。因情愛的虛空與痛苦,深感「這般花花草草無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酸酸楚楚無人怨」,杜麗娘一病而不起。照見自己病容,自嘆「哎也,俺往日艷冶輕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此時,杜麗娘的覺醒與自嗟落定為對現實對抗的高潮。一憐三嘆,惋然中,隱約可現鏗鏘之音,令人動容。

  作者:葛亮,小說家,學者。著有《北鳶》《朱雀》《七聲》《戲年》《謎鴉》《浣熊》等。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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