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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字建築的香港\葛亮

時間:2022-11-28 11:26:59來源:大公報

  完成《燕食記》後,陸續寫一些有關香港的小說。這些小說於我的意義,與其說是在長篇跋涉後必要的時間沉澱,毋寧將之理解為另一種寫作,因之保持着對於當下生活朝夕相濡。

  首先,自然是城市。不久前,我在文章中引用過德賽都(Michel de Certeau)的話:「獻給普通人,獻給行走於街巷的平凡英雄,無所不在的角色。」或許這是我所定義的城市。它由街巷所組成,哪怕是開闔與跌宕的都會。悲喜劇交相輝映的背後,也包藏了砥實的人生。波瀾不興之下,是城市的心臟,有強大的律動。那浩漫的、交錯的街巷,血管一樣,與這心臟共振,也漸漸稀釋它的聲音。

  《拆彈記》:時間幻術

  《拆彈記》便是這樣一篇小說。這個城市,有許多歷史的遺跡。這些遺跡,往往並非壯烈,都埋藏在都市的浮土當中。圍繞於此,有許多傳說,多半是二戰前後的。時間久了,這些傳說便被淡忘。遺跡時見天日,人們便毫無預警地與歷史狹路相逢。炸彈大約是其中最常見的。它們銹跡斑斑,藏在荒煙蔓草之中,像是某個時間的機關。香港政府專門設有爆炸品處理課,其中重要的工作,便是面對這些久遠的隱憂。而在民間,則有另一些人,是歷史的追風者。印象中,最出名的,是一個叫Edward的法國人。軍事迷,經常帶着自備的金屬探測器,穿梭於市井,尋找這些散落的未引爆的炸彈。樂此不疲,成果斐然,由此被媒體贈與「炸彈獵人」之稱。

  當然,更為弔詭的,是歷史的發現,隨着城市的日新月異,同奏共跫。龐大的基建下面,是不為人知的暗潮,一旦激湧。看似整飭的日常,便支離破碎。所寫的,便是這樣一個故事。平凡人生,在非常境遇中,所出現的幻覺。這幻覺中有過去,更有鮮活的未來,但也不斷被歷史所纏繞,最終取替後者。機場,像是集體回憶的載體,承載着這城市的傷逝與轟鳴。海市蜃樓的輪廓,漸趨成真。其中過往,原可與人生和解。一顆炸彈,倏然穿行而來,則在預計之外。在我寫完這篇小說之後,舊機場已煥然一新。闊大的公園,一整面牆的照片,點滴曆數着它的變遷。立於其間,會產生一種幻覺。一個人,在莽莽的時間之軌上,前後有隱隱遼闊氣象,卻如水月,一觸即消弭無形。

  《浮圖》:講段古

  想起早前,訪問過一個長輩。他和我講香港的歷史,談了數個小時。談完了,我回頭一想,記憶中的,竟然都是他自己的故事。中山籍,少小離家,族中有七個兄弟。後來陸陸續續,全都來到了香港。落戶於北角,讀中文中學。背景相似,道路殊異。有經商的,從文的,有加入警隊的,還有做議員的;有因為政見不同,老死不相往來的;有繁華半生,老來孑然、身後蕭條的。他將這七兄弟的故事講完了,將香港上百年的歷史也講通透了。

  香港是這樣一座城市,歷史大哉,都連着個人。所以香港人說講故事,叫「講段古」。這一聽,就是連着許多的前後、源頭。可這古,又不是鏗鏗鏘鏘,宏大敘事,往往是煙火氣極濃重的。城市最終成為人性的實驗場。在這裏,有許多無法迴避的主題,比如,愛。有的一開始就是鋌而走險,一路的主旋律都是犧牲和困苦,甚至響起了戰爭的嘯音。多數人的愛卻是極其家常的,滲透到生活的骨子裡去,你甚至辨識不出它完整的面目。然而,就是這些習以為常的東西,是回首後最徹骨的痛與快。

  《浮圖》,便是這樣一段古。是一個人的一輩子,或者戛然而止的大半輩子,但卻疊合了香港風起雲湧的幾十年。從移民潮到經濟騰飛、九七、金融風暴、SARS,幾番起落,便都銘刻於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是學院中人。按理學院是一座象牙塔。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但畢竟又有另一種傳統,讓人不能也不願獨善其身。

  《無岸之河》:浮生六記

  多年前,曾寫過一個短篇《無岸之河》。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寫一個年輕知識分子的浮生六記。現在看來,以當時的閱歷,必然是理想化的。校園是與現實切乎相關又互為壁壘的異讬邦,橫亙世間,自足而清醒。對於學院,我們既成的印象,多半來自西方的文學經典。納博科夫的《普寧》與索爾·貝婁的《赫索格》,都在處理心靈之於現實,流浪與放逐的聯繫。其中對於學院的展示,涉及文化隱喻否,皆沉重而內有苦意。

  之後寫作,極少涉及學院。大約身處其境,類似某種近鄉情怯的心情。寫知識分子題材,往往與其他表述空間聯絡,比方《瓦貓》中,將其放置在民間的場域,去考察特定歷史年代,學院空間便與外部空間交雜渾然。終於寫《浮圖》,已是二十年後。因為一個契機,落筆寫了連粵名這個人物。寫作的過程,不期然地,構成了還鄉之旅。

  連粵名是這樣一個人,西方學成,身上卻還是中國人的底。他在大學裏的作為,是有些犬儒的,但畢竟生活在一個功利可被量化的語境中。這個故事以他的學院生活為圓心,擴張至他的日常生活圓周。中年人的閱歷和過往,知識分子的經驗,成為他的人生的一體兩面。他周遭的人,像是有關他生命中的每個提示。提示他的存在與責任,為人父,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師。他小心地呵護,及至最後終放下,或和解,或離去。

  香港由此也成為與時間相連的人文空間。因此每一處有關這個城市的歷史,都鏈接着他的生命節點。那些關隘與轉折,起伏與榮耀,與此休戚與共。他青年時代的留學、回港、乃至回到祖輩的原鄉。是他個人的放逐和回歸,也是時代的迴響。即使學院賦予他社會的位置。他與周遭世界的鏡像關系,此消彼長。彷彿一道水銀,橫亙在此地和原鄉之間。

  Blue Cube:都市人的處境

  說起來,粵人的經世致用,幾成為帶有刻板印象的共識。我讀博士時的校友,是粵東世代書香出身,可是在外面,舉凡說到自己是廣東人,對方便信口道,哦,家裡是做生意的吧。他便對我吐槽,說,「他們總該知道,廣東出過康有為和孫中山吧。再不濟,還有蘇曼殊、屈大均和『二居』呢。」他越說著,自己的聲音先小了下去,是對這文脈不自信了。我便安慰他說,「沒有孫眉做得好生意,哪來後來孫中山的革命大計呢。」他便點點頭,好像安下了心來。

  這連粵名是學問人,但也是煙火裏的人,於是才有這許多的故事。於情於理,他是被這煙火餵養大的。這煙火起自春秧街,往上可溯至原仙遊縣。可他卻又不得不經受與現實中煙火的博弈。這煙火曾吸引了他,以不同的形式。性、名譽與成就,或許還有一點若即若離的背叛。但他最後,在以為塵埃落定時,親手將這煙火掐滅了。

  有關小說的標題,是我個人的切身感受,在舊年的巴塞爾展上,看到英國的當代藝術家Damien Hirst代表作Blue Cube。這幅作品由成千上萬的蝴蝶組成。藍色與黃色的蝴蝶翅膀,一圈又一圈地排列而接近圓心,構成一種難以名狀的向心力,在靠近中心的位置,是深不可測的漩渦,孤懸着一隻藍色的蝴蝶。這是我們可看到的都市人的處境,他們被現實與莽莽時代吸引、或卷裹,但最後在簇擁中仍是一身孑然。

  浮圖的另一種寫法,是浮屠。可見即便是音譯,也有出於遷就的迭變。望文生義若此。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罷。

  《側拱時期的蓮花》:夢的提示

  說城市之餘,也想談談鄉土。若問起,香港這樣的城市,何曾有鄉土。香港當年的鄉土文學,如在舒巷城筆下,指向的是街巷和城市邊界,如鯉魚門和西灣河。我所見,還有更遼遠的地方。城市為成長於斯的人帶來審美賦予,是必然。鄉土裡有許多沉澱,亦是城市的留白。從地理的角度,香港嚴格意義上的鄉土空間,主要分佈在新界和離島,保留了獨特的人文傳統,包括一些古老節慶,如太平清醮、侯王誕。就日常與價值觀而言,這些區域以禮俗社會的基本形態,與城市的普遍法理默然對峙。早些年,我寫了《殺魚》《離島》等作品。去年完成的《側拱時期的蓮花》,切入元朗的瀚袤的農業發展歷程,算是對香港近現代城市變遷另一維度的顧念。

  這個故事,原來發端自一個夢。夢裡,是典型的新界圍屋,有個黑人少年在彈鋼琴,一邊將帶殼的稻米撒落在琴鍵上。他的近旁,是個緘默的衣着古麗的女子的身影,看不見面目。在我即將醒來時,頭腦中出現了一行字:側拱時期的蓮花。

  朦朧間,我將它記錄下來。儘管這夢的場景如此陌生,與我愛用的小說元素,亦大相逕庭,卻幾近乎某種暗示。於是我決定開啟一次寫作,並試圖尋找夢境與現實間的聯繫。很快,在有關香港近代農業史的資料裏,發現了一個名為「蓮花地」的古村落,它出產着一種近已絕跡的稻米,叫「黃殼齊眉」。這個古圍村,坐落於元朗八鄉。而它的附近,有個不為人知的黑人世代聚居之地。他們的故鄉,是西非國家尼日利亞。

  此前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驚詫於這個夢的提示。但因為一貫的實證態度,我決定還是去探訪這個古村,眼見為實。天熱,一番輾轉,我汗水淋漓地面對着巨大的圍門牌坊。走進去,即看見一個漆黑皮膚的壯大男人,一邊打量我,一邊用地道的廣東話,在打電話。

  風水池、宗祠、合圍的古老榕樹,還有遠處山崖下的農田。猶如電光石火,歷歷在目。即使在這小說完成之時,我仍然不知「側拱」一詞的確切含義。但似乎一切足矣。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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