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細節即將出爐之際,政協常委、香港中華總商會會長蔡冠深認為,香港人不要只想香港利益,稱「將來我們不是香港人,是大灣區人」。這個說法引起反對派媒體的攻擊。全國政協副主席梁振英據理反駁,又被扣上「獨港之父」的帽子。
然而,「大灣區人」真的有什麼問題嗎?「大灣區」是最新的名詞,但大灣區的地理概念大致等於珠三角。筆者近幾年努力研究嶺南特別是珠三角的歷史,對區域發展感受良多,不妨與讀者分享。
歷史上大灣區本是一體
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珠三角地區都是中國的主要商業中心,除了極短時閒外,珠三角一直沒有強烈的政治角色。可以說,珠三角的人民從來就是以積極商業開拓而傲立於中國。
珠三角的發展有其一體性的內在邏輯。最早的時候,中心城市是廣州。從唐宋到明清,廣州府的面積很大。「大灣區」中的大部分地區,包括香港與澳門等,原先都屬於廣州府,可以說,大灣區本來就是一體。
香港歷史的發展與大灣區其他地方是不可分離的。廣州長期是珠三角的中心城市,也是從漢朝開始就舉世聞名的貿易之都,但廣州並沒有壟斷一切城市功能。在魏晉南北朝,廣州就已經分出「內港」與「外港」,內港在省城,是中國商品集中地;外港在省城外圍,是外國船舶的停泊點。外港還逐步向外推,最早在琶洲,後來推到黃埔;在黃埔外港之外再外推,還有一系列的停泊點,經虎門延伸到屯門。現在屬於香港的屯門,在唐宋期間的海外貿易中已扮演重要角色,它是外國船隻進入中國的第一道關卡,也是中國出海船隻的最後一個停泊點。唐朝紀錄的四夷通商海道對此早有記載。
十六世紀葡萄牙人來到東方,想在中國找一個貿易落腳點。由於珠三角傳統上的一體性,他們最早看上的就是屯門。葡萄牙人為此曾佔據屯門數年,最後被明軍趕跑。後來,明朝將澳門半島「借給」葡萄牙人,此後進出珠三角的第一道口岸移到了珠江口西岸。葡萄牙人自此壟斷了中國到西方的航道,於是澳門就取代了黃埔,成為廣州的新「外港」,廣州繼續發揮其「內港」功能。西方貨物在澳門卸貨,用小船轉接到廣州,換取中國貨物運回澳門;西方貨物從廣州通過陸路轉運到全國各地;中國貨物則從澳門運往海外。可以看到,這個過程實質上是把廣州的功能進一步擴展整個珠三角。
十九世紀,英國也急於在中國尋找一個落腳點,他們看上的就是珠三角東岸、當初葡萄牙人慾求而不得的香港。鴉片戰爭後英國佔據了香港,從此香港又取代澳門,成為廣州的「外港」,「省港貿易通道」取代「省澳貿易通道」成為繁忙的商業線。
但這時中國開放的口岸漸多,上海逐漸取代了廣州加香港的地位。香港也發展成為一個不完全依賴「省港貿易」的重要港口,進一步連接從東南亞與其他東亞大港,香港由於歸英國治理,也發展出本土特色。但毋庸置疑,香港的發展與整個珠三角也是息息相關的:香港的絕大部分人口都從珠三角地區移入,與珠三角的親屬關係千絲萬縷;在語言上同聲同氣;香港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由珠三角提供。
新中國成立以後,由於種種原因,中國與西方世界的貿易被隔絕。省港之間原本不受限制的自由出入,從1950年起就被港英政府單方面封鎖邊界,這條分隔內與香港的邊界一直維持至今。雖然這時,香港與珠三角的交流被人為阻礙,但有三點值得一提。
第一,廣州再次成為中國少數對外開放的貿易城市。在改革開放前,從1957年起舉辦的一年一度的廣州交易會是中國對外貿易的唯一窗口。當時每到交易會,大小外國商人就會乘坐直通車從香港到廣州,古代的「省港貿易通道」的盛況彷彿重現。即便在改革開放後,其他城市也逐漸開放,廣交會至今仍是內地規模最大、成交效果最好的綜合性國際貿易盛會。
第二,珠三角對香港的物質支持,特別是東江水與食物,是香港能在70年代經濟起飛的重要因素。
第三,隔絕沒有阻斷香港人的家國情懷,兩地人民的感情相通。
改革開放後,香港的發展重新與珠三角融合。港人大舉在珠三角投資,開創了「前店後廠」的發展模式,為珠三角製造業發展提供初始動力。比單純的商業、製造業以及物質支援更重要的。如美國專家傅高義在《先行一步》中所寫的,是香港讓廣東人「大開眼界」,率先認識到了先進服務理念、管理技能與感受到了文化衝擊。正是這些思維上的變化,讓廣東能「先行一步」。
但另一方面,香港融入珠三角發展,也為眾多港人在珠三角掘到「第一桶金」,在香港則平穩地由製造業轉型升級到服務業等高增值產業,實現二次騰飛。
本來,香港繼續與珠三角融合是大勢。可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雖然香港回歸了祖國,香港與珠三角的關係反而不如預期前。這有幾方面的原因。
首先,隨着中國「入世」,「前店後廠」的模式再不合時宜,省港面臨重新定位。
其次,珠三角與香港的經濟發展距離日益拉近,城市之間的關係從互補向競爭發展,由於各個城市分立,沒有統籌,甚至陷於誰為「龍頭」之爭,競爭趨向同質,重複建設嚴重。
再次,在回歸之初,以陳方安生等為首的一批人過於堅持「兩制」,過於強調「河水不犯井水」,反對香港融入珠三角。當時廣東提出的加大融合、「深港同城」及「泛珠三角區域合作」等理念都止於空談。在多項大型基建與規劃上,香港過於注重本土利益,利用中央對香港的優待「要政策」,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港珠澳大橋搞成「單Y」方案,而不是更有助整個區域發展的「雙Y」方案。這種在內地看來過於保守與「自私」的做法,引發了兄弟城市的不滿,嚴重阻礙了雙方融合。
在2003年中央推出CEPA惠港措施之後,雖然兩地關係更密切,但一些原先始料不及的因素,造成2009年之後,香港右翼情緒湧現,開始出現針對內地人的極端行為。此後,反對派對促進兩地融合的措施「逢中必反」,接着「港獨」思潮又興起,更進一步成為融合的毒瘤。
香港迎來全新歷史機遇
兩地未能按預期融合令人痛心,誰的損失最大呢?事實擺在眼前,香港的經濟發展遠遠落後於內地。珠三角各地則發展蓬勃,香港以前GDP與整個廣東省相當,現在廣州與深圳的GDP總值都已經與香港相若。廣州從輕工業城市變成重工業撐起半邊天,深圳的高科技產業更是舉世聞名,深圳港與南沙港的吞吐量都與香港在同一檔次。積極與內地融合的澳門,在回歸前是一個香港人看不起的「澳門街」,現在人均GDP變成差不多是香港的兩倍。香港在回歸之初,錯失融合機遇,也錯過了這一波的發展黃金時期。香港還浪費了能最大程度發揮影響力的機會,現在已經喪失了融合的主動權。
2017年,當香港回歸20周年前夕,中央提出了大灣區的概念,決心推動廣州、深圳、珠海、佛山、中山、東莞、肇慶、惠州和江門九市與香港、澳門特區的深化合作,研究和制定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這是中央對珠三角的信任與重託,也是香港搭上「大灣區紅利」的最後機會。
筆者回顧這段歷史是希望說明,自古以來的絕大部分時間,香港就不是一個獨立發展的城市。她的成功與「大灣區」息息相關(雖然以前沒有這個名詞)。大灣區原本就是一體的,香港融入大灣區,只是回歸歷史的正道。
現在,香港處於一個歷史的關口。雖然幾經波折,但兩地來往的重大基建總算已經快要開通。香港與大灣區被納入一小時生活圈,城市與城市之間幾乎連成一片,住在廣州到香港上班不再是夢想;分隔開彼此的只有人為的藩籬。各地的產業結構逐漸出現差異,正處於可達成最優化規劃的關口。香港人大部分都有大灣區的根,先天就是大灣區人。
珠三角一向是一個包容的地區,香港文化既有的影響力尚未消退,粵語、客家話與普通話並行不悖,彼此同聲同氣。廣州被譽為「第三世界的首都」,與香港澳門一樣是傳統的多元化城市,深圳東莞則匯聚全國各地的精英與勞動力。地區的人均GDP已經向高收入國家看齊。
這些都是共建大灣區的有利條件。只要打破城市與城市之間以鄰為壑,真正消除城市之間的隔閡,互補不足,發揮最大優勢,粵港澳大灣區要更上一層樓,追上紐約、三藩市、東京三大灣區並不是妄想。
不可否認,大灣區的概念很新,還有很多困難需要一起克服,也有不可避免的價值觀衝突。但作為香港人,應該有勇氣迎接挑戰,以積極的心態,開闊的胸懷擁抱一個偉大的歷史進程。何妨高喊一聲,我們都是大灣區人?
資深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