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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常青 大妙大妙

時間:2023-01-27 18:33:31來源:天目新聞

  魚

  常青《讬巴安哈的夏季風 》(局部)

  豐年魚躍。

  從幾千年的天書與巖畫中凸現,經由巧奪天工之手,任刻刀飛舞,烙在化泥為瓷的熔爐中。那是韓美林先生的魚。

  一對,一家子,一族群,遊弋於水草纏繞的波光蕩漾處,口吐錦繡,《漁夫與金魚》中漁婆膨脹的慾望,它們不知,也無意去懂。那是潘鴻海先生的魚。

  另一種悲傷的魚,孤泳在玻璃缸環繞的水面,望向玻璃城外的愛人,發不出任何聲音,永遠無法抵達的痛楚,藉姚貝娜生命的絕唱,假裝「魚只有七秒記憶」。

常青《清歡思故淵》之六

  後來,更多的畫者畫了魚。

  後來,更多的歌者唱了魚。

  而鄰家小女孩就在關於魚的歌聲與旋律裏,敲開常青畫室的門,懷裏抱著養了一條魚的小魚缸——

  「人好還是魚好」?

  尚處人之初的孩童的困惑,讓常青不免愣了一下。湊巧的是,他正用彩墨在畫魚。於是他看了下小女孩,示意孩子把魚缸在桌上擱穩,別摔了。

  「作業多的時候,我想是魚好」;

  「看電視看書時,我想是人好」;

  「生病時,我想是魚好」;

  「得獎時,我想是人好」

  ……

  小女孩說「魚好」時,常青畫了一條魚;小女孩說「人好」時,常青又畫了一條魚;小女孩說得一氣呵成,常青畫得行雲流水。等小女孩用獨白式的語言完成一場自我辯論時,常青的筆下也涌來了一群他此前從未畫過的魚。

  直到小女孩抱著魚缸離開,常青始終都沒有回答小女孩的提問。他只是在畫著魚的間隙,抬頭接住小女孩的目光,而小女孩的到訪,也更像一場自言自語的訴說,不求答案,只是訴說。

常青《紅鯛魚群》之二

  宣紙上的魚,絢麗、明亮、強烈,藍色的水域,是魚兒的天堂,也像倒扣的天穹,一股類似氣流的力量,驅動著這些美麗的精靈,浩浩蕩蕩向未知的前方布陣暢遊。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被有限的生活經歷觸碰,小女孩的「天問」,具體而無邊,源自本心。

  揮灑不同的繪畫介質與語言,常青的魚,是他對魚的無限接近,以及一場看似無招勝有招的「逍遙遊」。

  熟知常青畫作的觀者,常常會感到,一定有某種魔法,能讓他進入一個常人看不到的世界。它繽紛,玄幻,一絲魅惑,更多無邪,如夢之夢。

常青《塔西堤潛流》

  墨西哥、印尼、塔西提、班達海……

  潛遊於水域的深處,常青真切地感到,所有他作為陸生動物的特徵,正在慢慢消失,他的身體裏有某種疼痛,那是鰭生長的聲音,隨著疼痛的加劇,然後緩解,再釋放,他推著水波前進的速度在加快,身形的調轉也更加靈活輕盈。由水草、珊瑚和種類繁多、形態各異的海洋生物構成的水世界驚現眼前,精彩絕倫。

常青 《安汶的近海》之一

  「Wow! 」

  一個比自己要小得多的身形,在水中舞蹈,靈敏而矯健。手勢揮動的語言,是情難自已的讚嘆,像跟魚說,又像朝他對話。

  「第一次潛水嗎?」常青用手語發問。

  「原來魚如此好看!」妥妥的答非所問。

  最初的邂逅,不加掩飾的天真與歡愉,在菲律賓的阿尼洛水域彌漫飄蕩。他們朝海的深處探索,遊向珊瑚,遊向魚,遊向彼此。他伸出手,水於是在他的周邊形成一個強大的磁場,而在彼此靠近又迅速躲開的瞬間,常青感到,有別於他疼痛生長的刺狀硬骨,身旁「人魚」的鰭柔軟透明,薄如蟬翼。

  鴛鴦

常青《瀲灧仙蹤》(組畫局部)

  人魚上岸。

  畫室播放的歌曲,切換成崔健與譚維維的《魚鳥之戀》,「你離不開海水,我也離不開空氣」——搖滾先驅與流行天後的默契應和中,魚與鳥,都找不到出路。

  「畫會飛的魚,能遊水的鳥。」小女孩拎著一袋油畫棒,「啪嗒」一聲擲在桌上。

常青《瀲灧仙蹤》(組畫局部)

  常青用綠與紫畫了短而彎的線條,再用藍、黑與橙黃粉三種暖色給水鳥廓形設色,一對鴛鴦就浮出了水面。寥寥數筆,黑的眼、銳的喙、深的冠羽、橙粉相間的頸部羽飾與背上直立的黃色「風帆」神速凸顯。水中的倒影也晃蕩於交互輝映的水色天光。

  鴛鴦戲水,也能飛,水禽一體,符合小女孩對魚鳥遺恨簡單而直接的解除,卻不小心闖入了常青曾長久規避的創作領地。

  同道中人,畫鴛鴦的並不多,吳山明先生是必會念起的前輩師友。吳老的鴛鴦,通常一對,也有一群,安閑於秋池,塘葦中小憩。《魚樂圖》中,老者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泛舟湖上,怡然自洽;春江水暖,蓮葉田田,然水中生靈,已淡遠成背景。

  辭典說,鴛鴦,古稱鸂鶒,雄鳥為鴛,雌鳥為鴦。鴛鴦為合成詞,鴛鴦因此總成雙入對。

  在東亞的日本,有一個傳說。一位名叫村充的鷹匠與獵人,因饑腸轆轆拔箭射殺並烹吃了雄鳥。是夜,村充做了一個凄婉的夢,一位美麗的女子走進屋內,哭得凄切,責問他為何做如此殘酷的事,並留下一首和歌:日暮喚君歸,赤沼菰叢深,獨眠哀隻影,無言何復悲。次日清晨,夢中的情景歷歷在目,村充想起女子的話,趕到赤沼站在岸邊,雌鴛鴦徑直遊向他,目光怪異,它抬起尖喙,啄開自己的身體,死在村充的面前。村充剃去頭發,出家為僧。

常青《瀲灧仙蹤》(組畫局部)

  常青是個快活的人,他不喜歡那麼沉重的故事。但倘若小泉八雲的怪談,揭示了情感世界美麗決絕的真相,那樣的生靈,要賦予它們怎樣的形色與呵護呢?

常青《瀲灧仙蹤》(組畫局部)

  與畫魚時的自己不同,這一次,常青選擇了離開。離開觀看老先生作品時的「近鄉情怯」,甚至離開江南的湖和湖中的鴛鴦,離開對一切環繞及參照之物的近看與遠觀。他把視點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裡水波瀲灧,那裡海天相接。

常青《瀲灧仙蹤》(組畫局部)

  憑藉麥克筆和丙烯,常青用速寫的方式,一口氣在規格一致的白色底紙上,畫了許多獨對的鴛鴦。它們來自童年記憶中大人口口相傳的故事,來自綿長的生活與傳統,但更多的,卻是來自他本人的「想象」與「意念」。蔚為壯觀的成果吸引著鄰家小女孩一起來玩。小女孩比著常青已經完成的畫,剪出一大一小兩個鴛鴦的輪廓,再把它放到新的畫紙上,拿噴槍往裏面噴顏料,常青情不自禁過去補筆,畫到極樂時,玩到興頭的女孩調轉槍頭,拿顏料往常青衣服上噴,一時畫室裏你追我趕,歡快恣肆。

常青 《彩雲裏》

  夜色降臨時,常青再次展開他的畫卷,與絹帛的相遇,讓他不自覺穿梭於水墨與油畫兩個不同的世界。深藍的水面鋪滿整個背景,蓮葉碧綠鋪展,蓮花瑰麗盛放,與背景相對應的淺色與大量提白的運用,渲染出歡樂的漣漪和一場熱鬧非凡的約會,無數對愛侶奔赴而來,如同集結號吹奏的進行曲,經久響亮。

  斗雞

常青《斗雞》系列

  鴛鴦蝴蝶。

  出雙入對的動物中,斗雞是「另類」的存在。沒有「同生共死」的權利,唯一背負的使命是「戰勝」。

  斗雞向死而生,在培育和訓練的過程中,從頭到尾不見對手,見到就一定要消滅它,平生只為這一戰。

  常青跟斗雞較上勁,始於幾年前的東盟國家之旅,作為一個延續的題材,他樂此不疲,畫了一批又一批。

常青《緬甸斗雞》組畫

  常青的緬甸斗雞,色彩絢爛,動感強勁,冤家相見分外眼紅的緊張感爆棚,撐滿了整個畫面。不需要撩撥,一登場便開打,到死就結束,贏的去養傷,繼續戰斗。

  如此意想不到的斗雞,著實讓彩墨頗驚艷了一番。

  常青畫斗雞時,小女孩從他的書架上翻西班牙鬥牛士與羅馬角斗場的書。畫室的大屏幕上,宋慧喬主演的韓劇《黑暗榮耀》正在熱播,這個冬天,「喬妹」以復仇爽劇圈新粉無數。畫室的另一角,一個個從「咸魚」軟件裏淘到的瓷公雞整齊排列,彷彿對著古色古香的私家林園鳴叫「大吉大利」。

  罕有接近同類題材的作品,西班牙畫家愛德華多·納蘭霍的《鬥牛士》算是例外,不過以版畫方式呈現的《鬥牛士》系列,公牛要攻擊的對象變成了作為異類的「人」。

  以角鬥士斯巴達克斯為主人翁的電影《血與沙》中,他被俘的妻子蘇拉,面對兇殘奴隸主的威逼與脅迫,平靜回答——

  「他不是神,是普通人,是奴隸,我愛他!」

常青《斗雞》系列

  多少次,有感於人與動物,人與人相爭相殘的本真,常青把他對和平理性的珍視,以及生活不易的理解傾註到自己的作品。

  親手打理錦鯉池、折騰太湖石的他一度甚至說:生活如此美好,他要攜伴在此安享「晚年」了。

  「公牛已逝,斗雞猶在!」

  從童真的眼睛裏看生死遊戲,以及遊戲結果的這種差別,失之精準,卻振聾發聵,一語中的,直抵他畫的真諦。因為在《鬥牛士》系列中,倒下的除了頂著犄角猛烈衝撞的公牛,還有揮動紅斗篷、持刺桿與長矛的鬥牛士,人與牛,戰斗的雙方,註定無法兩全。但是他的斗雞自始至終活著,不僅活著,還勢均力敵,鬥志昂揚,不分勝負。即使有一方處於下風,仍蓄勢待發,尋找逆風翻盤的時機。

  常青用畫筆按下「定格」鍵,讓時間停滯,斗雞愈挫愈勇、愈戰愈勇的畫面同時在空氣中凝固。

  斗爭的這一狀態,有時指向一個人的內心,那樣的斗爭也許無聲無息,卻往往更劇烈更沒有退路。

常青《斗雞》系列

  斗雞也把常青逼往絕境,逼到了傳統彩墨的邊界與盡頭。嫻熟的技巧,高超的駕馭,驅使他一次次劍走偏鋒,用極具個人風格和辨識度的語言,去創造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異端」。

  光影閃爍處,一個人的戰爭,依然在強勁持續。

  虎

常青《萌虎薔薇》局部

  心有猛虎。

  常青的老虎,從大處分,一類延續了斗雞的精神,生命不息,戰斗不止;另一類萌態可鞠,淘氣可愛,飛入尋常百姓家,和瑞呈祥。

《虎兆豐年》之二

《虎兆豐年》之三

  去年今日畫室中,常青以「虎兆豐年」開題,畫了一系列的彩墨虎,既為賀歲,也為玩樂,統稱「不亦樂虎」。

  畫室墻上掛著巨大的畫幅。深黑的背景前,兩對金色的小虎相向撲躍,前足凌空,雙尾勁揚;薔薇花兀自開放,清麗而妖嬈。強烈深邃的彩墨,不經意間,植入了一些版畫與剪紙的多重視效。

常青《萌虎薔薇》

  常青在自己的作品前與小女孩合影時,感覺到自己被註視。同時被註視的,還有他的兩只愛貓,建華與糊糊。建華豐滿,養尊處優的范,著一襲高級灰,糊糊則清瘦,機敏警惕,身披亮的黑。貓註視著常青,也註視著墻上的虎,畢竟很久很久前,它們原本是一家。

  常青對虎的完整構建,也許離不開他的愛貓。虎出入叢林,不可及,貓貼近家園,相依偎。

  搬到藝術公社前,常青的工作室坐落在城北的LOFT,建華與糊糊都是流浪貓,有幸為自己覓得殿堂級的家園。遷徙途中,建華走失,一度飲恨天涯。

  終於在LOFT推倒重建前,善良美麗的人魚,抱得建華歸。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虎年畫虎,畫的亦是那樣的久別重逢,那樣的追隨執著,那樣的團聚歡樂。

常青《上山虎》

常青《下山虎》

  但常青總要放虎歸山的。因為他深深知道,從千萬年前,貓與虎共同的祖先開始向不同的方向演化時起,豹亞科屬的虎,就逐漸與貓亞科屬的貓漸行漸遠了,虎的「近親」與其說是貓,還不如說是獅子。

  「它來自山林,當歸於山林。」

  於是,常青為那樣的虎,重建了它們的家園。密集交叉的線條,沿用了部分斗雞中的背景,強化著光影與力度。風蕭瑟,山泉冽,那樣的家園也許蠻荒,冷僻,甚至險象環生,卻依然是百獸之王最真實的家園。

常青《叢林法則》

  不僅如此,蠻荒之地的虎,依然以「對」的方式出現,就像常青的斗雞是「一對」,虎亦如是。虎與人一樣,通常只能在他者的眼睛裏看到自己。怒視,咆哮,競爭,戰斗,都是它的江湖,它的毀滅與生存。

  畫完山林中的「對虎」時,萬眾矚目的世界盃總決賽在卡塔爾落下帷幕,小女孩尖叫著,為阿根廷足球隊與梅西喝彩,而常青舉起右手,向黯然離場的對手一併致敬。

  鸚鵡

常青《合鳴》(局部)

  鸚鵡學舌。

  一幅內蒙古赤峰市出土的壁畫《楊貴妃教鸚鵡圖》中,大唐的楊玉環,低頭撫卷,案幾右側,一隻玲瓏的鸚鵡立於其上。

  貴妃擅音律,曾與唐玄宗共譜《霓裳羽衣曲》,所以楊玉環,也許正教她的寵物詩詞,或者韻律。

  人魚打開旋鈕,音箱裏傳來蔡健雅的《達爾文》。

常青《原色奏鳴曲》之三

常青《原色奏鳴曲》之四

  常青用極速的線條,鮮明的固有色,畫了充分留白的《原色奏鳴曲》,讓天賦超級聲音模仿力的鸚鵡,打開嗓門。

  另一隻著名的鸚鵡,哀婉在曹雪芹的《紅樓夢》,當黛玉已香消玉殞,花自飄零水自流,它卻還癡癡「叫著姑娘學著姑娘生前的話」。

  被靈鳥與主人的共情所動,一個創作「同林鳥」的念想,強烈萌生。

常青《同林鳥》系列

  更多屬於常青的鸚鵡翩遷起舞。

  為了心目中最完美的陸生動物形象,常青發動了諸多的繪畫語言與不斷翻新的材料工具。當噴繪塗鴉的方式隨鸚鵡的雙翼飛翔,那似乎在不斷調整焦距的雙手與眼睛,也有意無意將畫面在清晰與模糊間自如切換。

  曾經的格哈德·李希特的影子再次浮現。

  勞作的清晨的直街,重建的LOFT與新的工作室,終其一生喜愛且收獲糧食與榮譽的職業。

  「我的青春有時蠻單純,相信幸福取決於愛得深」;

  「讀進化論我讚成達爾文,沒實力的就有淘汰的可能」……

  歌聲和唱中,常青打開小女孩的順豐快遞。

常青《吉光鳳羽》之一

  一對絨毛做的鸚鵡,大紅大綠,大俗大雅,十足的國風與年味。小女孩的鸚鵡,頭戴一頂學士帽,胖墩墩,圓鼓鼓,腹有詩書氣自華。信中說:當鸚鵡被選為一所頂尖外國語學校的吉祥物時,一切都是那麼天經地義。思想活躍的同學與老師都沒有任何異議——太棒了!因為一切都是「對」的。毫無疑問,就是它!信的落款旁,小女孩加了一句:致當下和未來的語言大師!

  常青掏出Pad,畫下迄今為止他生命中最知性的小鸚鵡。一個充斥圖像與新式武器的年代,他與成長中的女孩結成堅固的聯盟,共同去擁抱時尚。他的鸚鵡,被自然養育,技與藝賦能,汲山川日月之精華,美得炫艷,強健得張揚!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早在數年前創作的《鳥——祖先》中,他最初的鸚鵡,就已與類人猿一道,躋身生物進化的最高階序列。

  「人的一生,感情是旋轉門」;

  「轉到了最後,真心的就不分」;

  「被愛篩選的過程,學會認真學會忠誠,適者才能生存」;

  「懂得永恆得要我們,進化成更好的人」……

  歌聲漸強,畫室卻慢慢安靜下來,遠處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一聲響亮的嬰兒的啼哭,捎來了早春的訊息。

  常青《谷鳥吟晴日》(局部)

  更多未來的鸚鵡飛來,嘰嘰喳喳,停泊在常青精心構築的鸚鵡洲。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浙江大學博士,中國美術學院訪問學者。主要作品有《窗》、《城》和《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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