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雨季,整座城忙碌的腳步夾雜着一層時斷時續的畫外音,它自顧自訴說,有人喜其細柔、綿長,有人怨其積鬱而拖沓。細想起來,我對雨的偏愛要多一些。自古以來農業生產把祈雨推上祭壇,誰不願意見到「好雨知時節」、「潤物細無聲」(杜甫《春夜喜雨》)。曹植亦曾作《喜雨》一詩,表達久旱逢時雨的喜悅之情。在雨字背後,天、地、人的和諧互動還給文人墨客帶來無限靈感,雨和人的聯絡不僅關乎民生,更是內心的志願與外部大千世界的感應、接通,是涉及生命力的一種自由創造。不過,談到「好雨」,我實有另一番聯想。
雨字最早屬於象形字,「說文」裏講雨乃「水從雲下也」,於是我們不難理解,文學的想像會以「自上而下」的雨來比喻君王的施政言行。譬如宋玉《九辯》寫道:「何曾華之無實兮,從風雨而飛颺」。他接續屈原「香草美人」的比興手法,以蕙花自喻,形容自身的高潔忠貞;然而,蕙花卻在風雨中飄搖,不結果實即不得君王器重,最終「無以異於眾芳」。除此以外,白居易「殘紅零落無人賞,雨打風摧花不全」無疑是異曲同工,這首《微之宅殘牡丹》寫在元稹遭貶期間,意在為好友打抱不平。雨一改其溫和、滋潤的面目,竟顯得越發嚴厲、冷酷。可以推知,在宋玉、白居易等看來,「好雨」得是君王之「仁政」,對百姓普施「恩澤」,且並非依託時運,而是事在人為,除了知人善任,「好雨」象徵着知識分子人人翹盼、追逐的政治理想。
但從文學的立場出發,「好雨」未必呈現欣欣向榮之貌,也不必即刻與天下、百姓聯繫在一起。李商隱《重過聖女祠》寫下了一場淋漓盡致的大雨。據考,這首詩寫在作者離世的前兩年,他仕途坎坷,不是擔任低級官職就是為其他官吏充當幕僚,不僅沒有得到舊友的提攜,反誤入黨爭漩渦,鬱鬱不得志。但就在這般情況下,他寫就「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等經典名句。與當年進士及第初經聖女祠不同,此時故地重遊已是潦倒半生。 他為自己做了極到位的總結:下了一整個春天的雨總在瓦間飄灑而無所依憑,風吹了一天卻怎麼也吹不動高掛的旌幡。一切付出皆無所用,外界無動於衷,終至心灰意冷。或有人對「常飄瓦」、「不滿旗」甚是同情,但我以為,這場雨之所以酣暢,其重點其實是「一春」和「盡日」,既是出於情之深、意之切,不求坐享其成,而以自身貫穿始終的努力企求人身價值的實現;又在於人文合一、言行一致。義山的執著及其落在紙上的才情不正為我們降下了沛然春雨嗎?是以這首詩仍以往日雄心作結,「憶向天階問紫芝」,何以英雄失路,後來者居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