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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和我的仇人在無人的公車站喝着酒\吳昕曈

時間:2018-11-11 03:16:53來源:大公報

  「哎呀別追啦大哥,對不起呀!我、我給你洗碗好不好呀?不就是一碗二十塊錢的麵嗎?你就看我沒錢放過我好不好呀,別、別……啊!」我經過街尾的小巷,又看見那個沒錢的可憐蟲被店家圍毆暴打的情形,他掙扎,他顫抖,他求饒。不意外的,沒有人憐憫這個過街老鼠,包括我。

  到便利店買了瓶飲料,剛踏出店便看到靠在角落瑟瑟發抖的他,手腳上的瘀青與傷痕有淺有深,看到我走出來,他下意識地撇過頭,用粗糙殘破的衣服草草擦掉了嘴邊的鮮血,便往更裏面的巷子角落裏鑽,凌亂的頭髮像個鳥窩一樣,可笑是對視的那一秒,他疲憊的雙眼裏還有着不該存在的不屈。

  都什麼時候了,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服輸呢?

  那副狼狽的模樣,讓我也無法聯想他就是以前那個高傲的學霸,儘管他落到如斯地步還是我做成的。

  好久以前本該是享受青春的時候,我就遇到他了,這個家境富有的男孩總是班裏最耀眼的人,他有很多朋友,長得好看成績又好,學校裏許多漂亮的女孩子都喜歡他,是我這個只會打遊戲的宅男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人。

  是的,本來是的。

  那時的我家裏沒有什麼錢,連校服也是爺爺在街上撿的白襯衫,隨便縫個校章上去罷了。應該是插班的原因,我與班上的同學並不熟悉,一次在上課時到台上報告,我拿着準備好的一疊報告戰戰兢兢走上台開始演講,伴隨着緊張的情緒和掀紙張時的顫抖,台下原是一片沉默,可過沒多久,台下的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上有厭惡,有鄙視,而我看到坐在教室中央的他,臉上帶着嘲諷的笑意。

  我開始懷疑,是否我準備的報告不夠充足?是否我尋找的資料有所錯誤?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到底……在笑什麼?台下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措手不及,嚇得直冒冷汗,突然停下來的我被老師催促着繼續,我的腦袋一片混亂。

  「你昨天到底有沒有洗澡的啊?不知道整潔乾淨是出來報告的基本禮貌嗎?」

  我朝着突如其來的清冷聲音看,竟然是他,那個我仰慕成為的人。話語一出,我立即成為全班的笑柄,笑聲蔓繞着整個教室,我自嘲地看着滿心準備好的資料,有點心灰意冷,自己熬夜兩天才吐出來的報告竟無人欣賞,但更多的,是當我想起昨天辛苦地給爺爺賣魚,今兒卻因魚腥味而被人羞辱的那種,恨,與不甘。

  在那之後我成了全班的攻擊對象,他的笑容亦成為我的噩夢。他們會把我的文具丟到垃圾桶,因為他們知道我一定會因為沒錢買新的而默默到垃圾桶撿回自己的文具;他們會把自己偷了班會錢的事嫁禍給我,好讓我只能更努力掙錢替他們還;他們會在不高興的時候把我抓去男廁裏毆打發泄,儘管那些拳打腳踢並沒有任何原因。而一切一切,都是那麼耀眼的他指使的,而他的原因只是單純兩個字,好玩。

  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晚上,高中生的我拖着沉重的身軀,從叔叔那偷來幾瓶酒,獨自坐在一個無人的公車站喝酒。只有洗澡和喝酒的那時候,我會把長袖外套脫掉,看着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傷疤,那是我掙扎過反抗過的證明,那是我孤獨的原因。

  獨自喝着酒,獨自流着淚,嘲笑着自己的無能,歌頌着寂寞又疼痛的歲月。

  不知不覺過了多少年,我終於重見光明,建立了自己的事業,而推動着我不斷前進的,不是夢想,不是家境,不是興趣,是恨。

  幸運之神不會不來,只是來晚了罷了,事業上的順利和成功讓我滿足,也讓我燃起了復仇的怨恨之火,我看着床頭釘板上一張大頭照,那個熟悉又噁心的嘴臉,讓他臣服於我,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

  這麼想着,也就這麼辦了。

  的確時間是金錢買不到的,所以我選擇低階一點,比如,擊垮他的事業,拆了他的公司,毀了他的名譽,收買了他的人脈和家人,於是,他便成現在這樣了。

  可是,我卻沒有一丁點快樂。

  我不會可憐他,每每他求饒,他乞食,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一個人墮落、迷惘、絕望,不知道那算什麼感覺,我看着他這樣,卻沒有了以往的怒火。

  我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僅此而已。

  那我真正要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這裏總共是三十七元。」我看着眼前的店員,有點疲憊的我慢慢地從公事包裏掏出皮夾,正要拿錢出來時,只見一個黑影閃過,迅速搶走在我面前的兩罐啤酒便衝出了便利店。

  「又是那個乞丐,先生抱歉我這就去追他!」店員拿起身旁的掃把正要走出櫃枱,不知為何,我平靜地把鈔票攤在枱上,默默地開口:「不用追,我幫他付了,謝謝你。」

  是憐憫嗎?還是善意?可能連我也不知道了。

  又是那條小巷,我走到他身邊,只見他縮在角落,哪怕雙手已經沒什麼力氣,不停地顫抖,他仍然緊緊抱着那兩罐啤酒,迴避着我的眼神。

  「餓了嗎?一起去吃飯吧。」話語一出,他轉頭看向我,那是我這麼近距離與他對視,他的眼裏有不屈,也有恐懼,有怨恨,也有感激,而最多的,是詫異與內疚。他紅着眼眶看着我,放下了手中的啤酒,緊緊抓住了我的手,那雙清澈的眼裏裝滿了多少愧疚,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我清楚地看見了,曾經如此高傲頑強的他,哭了。

  這麼多年來,就算到他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一直沒有哭過,到這一刻,這個我恨了多年的人,落下了眼淚,放下了尊嚴,我卻沒有一點快樂、高興,反而有的……是自責……?

  「老闆來兩碗牛肉麵,謝謝。」轉頭看向眼前這個老同學,他目光呆滯地看着地下,像在思考着什麼,正當我想要開口說點話淡化尷尬的時候,老闆已經端着兩碗熱騰騰的麵過來了,他一看到牛肉麵便衝過去搶了過來,一放上桌子便是狼吞虎嚥,我看着他這個狼狽的模樣,又默默地給他點了兩碗麵。

  吃完飯後,看他正要縮回去小巷裏,我不知怎麼的竟然心血來潮,不自覺地開口道:「先別走,一起去喝酒吧。」

  他也是很愕然,只見他摸了摸剛撐飽的肚子,可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吧,他還是默默跟着我走,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就這樣,我們又來到那個無人的公車站。

  凌晨十二點半,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呃,不對,現在還多了一個人。我又去多買了幾罐啤酒,隨手便丟給他,只見他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丟給你當然是給你喝的啊,你怎麼智商變低了?以前不是很聰明的嗎?」我沒有轉頭看他,直到聽見「喀!」的一聲,看見他大口大口地把啤酒灌下去,我也不為意,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為什麼你肯跟我去吃飯呢?不怕我毒死你嗎?」我沒目的地看着前方,長年累月的孤獨,我忘記了旁邊坐的他,自顧自地說着話。「因為你是個好人,從以前我就知道。」又是這把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冷冷的,彷彿沒有半點溫度,這個語氣卻是我從未聽到過的,疲倦,又抱歉。

  我沒有再說任何話,低頭看看早已淡去的傷疤,又抬頭看看旁邊早已失魂落魄的他,都多少年了呢?不如就這樣算了吧。

  我就這麼和他坐在公車站喝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在意識迷茫中,我清晰地聽到了他說:「對不起。」

  夜裏皎潔的月光,映照着兩人的模樣,疼痛的記憶如傷疤般終究會被時間的流水沖淡,有時候當你以為復仇了便會快樂,其實說穿了,不過是因為放不下,才胡亂給自己塞的一個藉口。

  人啊總是這樣,總想把責任推卸給別人,殊不知一直以來,是自己困住了自己。

  那一晚,我和我的仇人在無人的公車站喝着酒,聊着我過去怎麼恨他,也聊着他現在怎麼恨我。我把本該屬於他的現在還給了他,他把本該過去給我的道歉還給了我,到最後咱們都心有靈犀地,沒有再開口提起各自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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