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產品

首页 > 艺文 > 正文

嘰哩咕嚕/王 璞

時間:2018-07-15 03:16:53來源:

  你不管朝哪裏望去都是雪、雪、雪……暴雪埋葬了一切:草地和林海、過去和現在、夢想和希望。而在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那個幽靈小站默然呈現,黑色的木牌,白色的字樣:嘰哩咕嚕。

  嘰哩咕嚕是個地名,可我查遍手邊所有的地圖也查不到它,以至我懷疑:世界上是否真的有這麼個地方呢,抑或它只是出自我的想像?寫小說寫得多了,是常常會將現實與想像混為一談的。

  不過,此時此刻,當我在電腦上打出這一詞語,腦海中清楚浮現出了那塊站牌,在那個冰封雪凍的小站,它呆立在那裏,孤獨而單薄,好像隨時都會被漫天飛揚的風雪掃蕩。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了一道久違的熟悉聲音:「嘰哩咕嚕!怎麼會有這麼怪的地名!」

  沒錯,這是母親的聲音。穿過漫長的時間隧道,我又聽見了她詫異的聲音,看見了她憂思重重的面孔,六十年前,在那輛開往西尼氣的慢車上。

  車開得慢極了,讓人簡直分辨不出它到底是在走呢還是停着。我們便時不時地將面孔貼到結了冰的車窗上,以確認它的行進狀態。

  從北京出發已經五天了。之間我們換過了三次車。先是在哈爾濱,從那輛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換到一輛開往齊齊哈爾的綠皮車上,然後在齊齊哈爾,我們被送上一輛開往海拉爾的黑皮車。然後,黑皮車在一個名叫牙克石的小站停了下來,我們就是在那裏被裝到這輛比牛車還慢的慢車上。父親說,我們正在進入大興安嶺—中國最大的林區。現在是在爬坡,即使是火車,爬這麼高的坡也很吃力。我想問:「那我們為什麼要到這麼高這麼遠的地方去呢?」但隱約感覺不會得到真確的回答,就沒有問。

  慢車已經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到達目的地的跡象。車在每個站都停,在不是站的地方也停,好像一個精疲力竭的人,走着走着就走不動了,不得不喘息着停下來,「我得歇口氣喲。」在火車頭呼哧呼哧的喘息中我似乎聽見它這樣呻吟。後來,我看了好幾篇描寫大興安嶺的文章,包括村上春樹的《牙克石遊記》,我很高興他們跟我一樣到過那個我度過童年時代的地方,但心裏往往會浮起一個疑問:他們說的那個地方跟我去過的那個地方,是同一個地方嗎?

  為什麼我會這麼想?是因為他們的文章裏都沒提到過嘰哩咕嚕嗎?

  一九七二年、二○○三年和二○○七年的夏天,我曾幾度重訪西尼氣—那個當年我們從牙克石坐了兩天慢車終於抵達的林區小鎮。每一次,我都在牙克石轉乘那輛開往大興安嶺腹地的慢車。白天,我會整天整天地坐在窗口望着窗外,被大興安嶺的風景迷住了當然是原因之一,但心中未免沒有尋覓嘰哩咕嚕之想。火車一路上停靠了許多名字怪怪的小站:所有這些小站的風景都差不多,其蒼涼風格令我想起一首曾經流行一時的俄羅斯民謠:「一條小路曲曲彎彎伸向前,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要沿着這條崎嶇的小路,跟着我的同志上戰場。」眼前的現實卻比歌裏唱的更美,藍天白雲大森林是它們油畫一樣的遠景,而近景則是一座小木屋,像趴在自家門前的狗,沉默,慵懶,與它們前方那塊補丁般的黑白站牌恰成絕配,站牌上標示了它們的名字:阿布拉得、得耳布耳、庫都爾、莫爾道嘎……

  但是,沒有嘰哩咕嚕。

  是不是這個站已經被取消,或是從來不曾有過這個站?又或是火車經過那一站時是在夜間,被我錯過了?我想去問一問列車員,但話到嘴邊又吞回了肚。這地名也太怪了吧,即便是在這麼一堆古怪的地名中間,它也怪得有點離譜,聽上去與其像是一個地名,不如說像是一個囈語。

  我發表了《西尼氣》那篇小說以後,編輯告訴我:知道嗎?網上有個「西尼氣吧」,網友中可能有你的小學同學,他們談到你,還有《西尼氣》。

  我上網去一查,果不其然,真是我小學同學呀!因為他們歷歷如昨地提到我的西尼氣往事:「她穿的衣服總是特別乾淨整潔。」「她有一塊化學墊板。是從北京帶來的。」「對,她還有一把化學格尺。」

  「化學」,是當時西尼氣孩子對「塑料」的叫法。那年頭塑料製品即便在北京都很少見,就別說在西尼氣了。我的「化學」文具在班上引起了轟動,時不時有同學走來央求我:「借你的化學板(或化學尺)給我使一使。」

  有位網友好像是我當年好友,因為她說她來我家吃過飯,「她媽做的南方菜可好吃了。」老同學在「西尼氣吧」裏這樣寫道。她還說我媽向她傳授過一條烹調秘訣:「炒菜時要放點糖吊味。」她一直記着這句話,以至於長大以後變成了一名烹調愛好者。

  提到《西尼氣》這篇小說的也有好幾位網友。他們的對話大致如下:

  「沒想到王璞對西尼氣會有那樣的感覺。」

  「是呀,她怎麼會有那樣傷痛的童年回憶?」

  「她筆下的大興安嶺怎麼那樣悲涼?在我心目中大興安嶺可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哦。」

  有人曬出了大興安嶺的彩照:比地中海的藍天更加藍的藍空、比美國加州陽光更加明媚的陽光、令人想到童話的小木屋、令人想到抒情詩的白樺樹林……有些照片下還標出了地名,以示它們的真實性:阿里河的草地、加格達奇的夏天、塔朗空的林海、西尼氣的鐵道東,等等。

  沒有嘰哩咕嚕。

  我一遍遍地翻看着這些風景照,想要消解掉那些在慢車窗外沉甸甸移過的嚴冬風景。可是不行,它們依然幽靈般地閃現在美麗的彩照中間,揮之不去。也許因為我們來到西尼氣的時節不好,剛剛下過一場暴雪,慢車在無邊無際的雪原中爬行維艱。你不管朝哪裏望去都是雪、雪、雪……暴雪埋葬了一切:草地和林海、過去和現在、夢想和希望。而在那一片冰天雪地之中,那個幽靈小站默然呈現,黑色的木牌,白色的字樣:嘰哩咕嚕。四下裏沒一個人也沒一棵樹,也看不到一間房子。也許人啦樹啦房子啦都曾經存在,只是被掩埋到厚重結實的大雪下面了,所以,女孩在惶恐中沒有看到,她只看到了那塊黑色木牌以及牌子上白色的字。以至後來的許多年裏,她的世界裏就只有那兩種顏色:黑與白。從前與往後的繽紛色彩都被這兩種哀傷的顏色趕盡殺絕。那些西尼氣老同學們,他們當然不會理解我的感覺了,因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西尼氣人,不曾有過一夜醒來發現窗外的風景從輝煌都市換成了嘰哩咕嚕的體驗。

  我曾試圖加入「西尼氣吧」,好跟老同學們談一談西尼氣。可我的上網技術太爛,總是被各種各樣莫名其妙的理由打回:戶名不對、密碼不對、戶名與密碼不匹配,或者乾脆:網址不存在。使我不由得懷疑:莫非它也跟嘰哩咕嚕這個地名一樣,是個馬爾克斯百年孤獨式的存在?有成千上萬犧牲者的馬孔多慘案,轉眼就被全鎮的人遺忘,而那唯一一直在執拗地講述那一記憶的幸存者,反而被大家當成瘋子。

  我便沉下氣來回到原先的寫作上去,心裏想,說不定有一天會有人來告訴我,是真的哦,我跟你一樣,真的見到過那個名叫嘰哩咕嚕的地方。

  .王璞 香港著名作家,著有《女人的故事》、《嘉年華會》、《送父親回故鄉》、《項美麗在上海》、《我爸爸是好人》、《貓部落》、《紅房子灰房子》等小說集。

最新要聞

最新要聞

最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