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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字的快樂 讀《白魚解字》\胡一峰

時間:2020-10-12 04:23:17來源:大公報

  流沙河先生是著名的詩人,也是古文字和文化的研究者。《白魚解字》是他多年研究漢字的心得,分140篇,每篇講解數字。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鄙人自幼喜學認字,到中年才想起應該認個清楚明白,便讀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兼攻金文和甲骨文」,為了同大家分享認字的快樂,他伏案三年,寫成此書。

  《白魚解字》不分章節,每篇各有簡短標題,自成一文。流沙河的文字乾淨、雋永,十分耐讀。我們不妨把這本書當作「枕邊書」或「旅途書」,有空閒時隨手翻開,讀上三兩篇,既增長知識,又齒頰留香。當然,通讀全書仍可領悟作者謀篇布局的心思。頭一篇為《一二三最古老》,末一篇為《家庭成員與考老》,中間100多篇,大體按數字、天象、山川、水火、草木、飲食、人體、家庭等組成若干板塊,每一板塊從較簡單的字講起,延伸到相關的字。比如「木」,有《從木與非從木》《人與木的互動》《劈柴與鋟板》《桑樹構樹漆樹》《從根部到枝端》等諸篇。這樣的編排符合古人造字的邏輯,也符合今人識字的邏輯,而且把字的解讀與對歷史、社會的認知聯繫了起來。

  文字裏的「借貸」

  書中對文字間的借貸關係作了較詳細的講解。比如,多篇談到「jiu」音字。首先是「臼」。流沙河說,古代農耕社會,村中最老的器具要數公用的大石臼。此物重達數百斤,一旦鑿成,供大家公用,起碼能用數百年。這大概是先民最常見的古物了,於是被用來形容歷史很長的東西,說到古物時就說很「臼」。後來大概覺得不妥,便用「久」字取代「臼」,「很臼」也就成了「很久」。但「久」本是治病之「灸」。「久」字形如低頭佝背之人,那一點表示腿後燒着艾柱。因為「久」被借去替代「臼」表示時間了,不得已加了把「火」,成了「灸」。

  先民嫌某物不夠新鮮時,也拿村裏古老的大石臼說事兒:「很臼」。後來也覺不妥,乃以「舊」代之。而「舊」本是鳥名,即鴟鵂,頭長毛角,貓頭鷹屬。看「舊」的字形,上面的「草花頭」其實不是「草」,而是鴟鵂的毛角。原來,「舊」和「久」都是被「臼」借來的,只是一借不還,才成了現在的樣子。書中還說到了「舅」。人類歷史從母系社會發展到父系社會。子女把母親出嫁之前的家叫作「舊家」,母親的兄弟叫作「舊父」,寫作「舅父」,「舅」字是男子頭上頂着石臼,如果想到臼和舊的借貸關係,就容易理解了。如此看來,民間的歇後語「外甥打燈籠─照舊」,或許無意間泄露了這段往事。

  不要忘了來路

  文字是文化的密碼,保存着人類的遠古記憶。《白魚解字》也對此作了發掘,讀後讓人恍然大悟。比如,書中多次談到「它」。「它」和「蟲」本為一字,字形都如蛇之頭部。在「蛇」字出現之前,「它」指的就是長蟲,讀音也不是「ta」,而是「she」。《說文解字》裏說:「它,蟲也。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上古之民居於草莽之間,而毒蛇最喜隱匿其中,古人很怕被蛇襲擊,見面時就會小心翼翼地問:沒蛇吧?甲骨文的「它」有四種寫法,都是頭為三角形的毒蛇模樣,有的還在蛇頭上加一個腳的形狀,大概是提醒人們踩蛇後果極為嚴重。現代人見面打招呼還會說「沒啥吧」,這個「sha」即從「she」承續而來。

  有的時候,文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古音卻被保留下來,成了祖國各地的方言。《白魚解字》常以方言輔助揭示文字演變源流。比如「汰」字,書中說,「汰字從水大聲,右邊本來是大。大古音tai,所以後人又造了個太,汏就成汰了。」「今人所雲太好、太壞、太熱、太鹹、太平、太古、太子、太空、太陽、太學,本應該用大字而音tai。例如成都古寺,本名大慈,建於唐代,老成都皆呼tai慈寺,讀的正是大的古音。幼時國文老師講解四書,『大學之道』讀作『太學之導』,亦古音也。今人說話,不必滿口古音,但須知有古音存在,以利訓詁。」讀「大」作「太」,至今如此。多年前筆者第一次到湘西時,曾發現當地人說北京大學就是「北京tai學」。可見,過去並沒有離開,依然停留在我們的生活裏,只待有心人去發現。搞明白文字裏的奧秘,讓我們不要忘了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尤其是不要忘卻我們與自然的緊密關係,畢竟,我們都是大自然的孩子。

  人情的歲月流變

  《白魚解字》是一本知識之書,但滲透着作者關於社會和人生的哲理思考。有的篇章思想性頗強,雖然點到為止,卻有雜文氣息。比如解讀「燎」字時。流沙河先解釋字的由來:古人夜晚宮廷大會,廣設庭燎。《毛傳》說,庭燎即為大燭。庭燎的做法是把扒了皮的麻稈捆紮成巨柱,用麻布和樺皮包裹,灌入油脂,做成大燭,插架點燃,放在庭中、門前等,用於照明。小燭也是一樣,只是個頭小些,手執即可。大燭需要人看守,小燭需要人舉着,因此宮中就有一些專門從事這個工種之人,稱之為「僚」。可見,「僚」字最初是僕役,地位不高。講完這個知識點,他筆鋒一轉,劃了重點:「後來的僚緊跟官長,連稱官僚,還要主義,就漸漸神氣起來,渾忘當年守燎舉燭火烤煙熏之苦了。」

  再如,「益」字下面的「皿」像碗形,高腳,侈口。水橫在碗上,正是一碗湯。而湯也是膳食之外的添益,故「益」有豐饒增添之意。《說文解字》以饒訓益,學問長進,叫進益,好處增多,就是有益。如果「益」字再加水旁,成了「溢」,好事變壞事,江河橫溢,反成了危害。有人說,讀懂一個字,就認識了一部文化史。書中有一篇《進餐的慢鏡頭》講了和進餐有關的三個字。其中,「就」的意思是來進餐,這個字的甲骨文、篆文、金文都一樣,人在食物的旁邊站着。等到人坐下了,就成了「即」,比「就」更進一層,開始吃了。吃完之後,轉過身去,又成了「既」,這個字最初表示吃完了飯,後泛指一個階段終了。再如找工作,粵語的「搵食」,也即「找飯碗」,甲骨文的「寧」是大碗內一顆心,可見有了飯碗,心裏就安寧了,而「安」是家裏有了女人。怪不得流沙河感嘆道,「食色兩個字,卻是民生第一功。」

  掩卷而思,《白魚解字》帶給我們的,不止文化史,更是人情和人心的歲月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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