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堆乾草。但,那真的是乾草嗎?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莫奈的《乾草堆》(Stacks, End of Summer, 1891)面前時,心裏冒出的念頭。畫中的乾草堆,不是我們想像的那種普通農作物堆疊,卻是染上了粉紅、金黃、淡紫、灰藍。那是顏色,又是正在發光的顏色。
乾草堆的顏色,似乎正在變化,隨着時間、空氣,甚至心情而流動。那肯定不是幻覺,而我只是不再確定,畫中的是乾草堆,還是某種即將消失的光影。
莫奈畫《乾草堆》,至少畫了二十多幅,畫的乾草堆,又從來不是乾草堆。他畫的,是光。
這話聽來有點矛盾:畫布上分明是一堆堆稻草,堆得圓圓的,高高的,有的立在田間,有的身後是一片冰霜,有的被落日照得通紅。那又如何?你以為你看見了乾草堆,但那只是光線落在乾草堆上的結果。
那是早晨、午後、黃昏、寒冬或微霧的某個時刻,陽光穿過空氣,把顏色、形狀、影子,投射在你眼前,而你,只不過是看見了那個瞬間的陳列。
莫奈一生追逐的,不是物,而是「物如何被看見」。這正是《乾草堆》系列的美之所在。從一八九○年夏天到隔年春天,莫奈在自家旁邊的田野裏,幾乎日夜不息地描繪同樣的景象,正是那些乾草堆。
這樣的執著,讓他的鄰居感到不解,也讓當時的評論家驚訝。為什麼一個藝術家,會花那麼多力氣,去重複同一個主題?莫奈回答:因為光不一樣。
在我們以為「看見」的那一刻,其實是被「物」欺騙了眼睛。陰天、晴天、霧天、下雪天,光線從來不一樣,而我們的眼睛,卻常常自以為看清了世界,自以為看見的只是一堆乾草。
我們看到的,只是光的一瞬。這一瞬,存在於自然,也存在於我們的感知。莫奈一次又一次站在同樣的位置,用畫筆追趕時間。莫奈不讓我們只停留在「這是一堆乾草」的認知,而是用色彩提醒我們:你所見,不過是光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