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提到,馬奈的《奧林匹亞》之所以成為震撼十九世紀藝術世界的存在,在於畫中女子的目光,也因為她所承載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視覺語言,既來自過去,又屬於當下。
這種矛盾正正說明:創新,不是推倒歷史,而是將歷史拉進當代。從構圖來看,馬奈並未背離提香那橫卧女體的安排。女子斜躺,身軀橫陳於畫面中央,眼神直視觀者,這一切都來自《烏爾比諾的維納斯》。
但,馬奈不是模仿,而是故意挪用,讓人必須拿兩幅畫比較,進而揭開傳統所遮掩的表面。若說提香以美化與理想的方式為裸體賦予一層道德包裝,那麼馬奈則是將這層包裝撕開,直接暴露其關於性別、意識、身份的角力。
馬奈筆下的奧林匹亞,是一位工作者、一位女性主體,也是一面鏡子。她不再只是讓人消費的形象,而是逼觀者反思自身角色。你以為你來看畫,但你正在被畫審視。在此,觀看關係翻轉了。
這一轉變,來自馬奈對傳統的透徹理解。沒有對古典的深刻掌握,他也無法做出這麼強烈的挑剔。在一次訪談中,馬奈曾說:「我只畫我所看到的,而不是畫人們想要看到的。」這句話揭示了他的藝術立場,他不迎合,而是直視,而他直視到的,除了當下的具象世界,還有歷史、傳統,以至過去的真象。
馬奈看到的是一個不再願意假裝純潔的時代,是一種更赤裸的現實: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再用神話粉飾,而是直接地、坦率地展現出來。馬奈的反叛,是一種重新解讀的邀請,他以畫作提問:我們是否帶着陳舊的審美觀,假裝自己看懂了畫?
從提香到馬奈,是三百多年的歷史跨度,而從馬奈到我們,又過了一百五十年。這兩個時空的呼應,仍在《奧林匹亞》的畫布上來回震盪。它提醒我們:創新,不是創造一個無中生有的當代,而是讓傳統在我們手中獲得重生。我們不是要一個不懂得回頭的現代,而是一個能夠回望的未來。
這,或許也是從奧林匹亞眼中直視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