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江蘇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紀念館內的南京航空烈士公墓。\中新社
年初到上海,住在聞名的「上海大世界」旁。現如今這裏是上海的「演藝新空間」─內有二十六個劇場、十多家餐飲咖啡店,以「上樓看戲下樓吃飯」為標榜。據說上海的年輕人如果一個月不來此「白相」,就覺得自己要被時代拋棄了。超過百年歷史的上海大世界,堪稱是中國最早的「休閒娛樂綜合體」,以遊藝、雜耍和南北戲劇、曲藝為特色,當年便有「不到大世界,枉來大上海」之說。然而,歡樂的大世界背後,是通向歷史記憶深處的中華之觴。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上海上空的空軍飛機意外墜彈,就在「大世界」門前。兩架攜有重磅炸彈的中國空軍飛機,轟炸目標本應是停泊在市中心黃浦江的日軍軍艦,但尚未到達投彈地就被日軍高射炮擊中炸彈架,飛行員負傷飛行,準備把重磅炸彈投放到空曠的上海跑馬廳,卻誤投在「大世界」門前。關於這一事件的原因,儘管歷史記載不一,但結果卻是導致聚集此處的千餘難民無辜死傷。
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間,中華大地,哪一處不是傷痕纍纍?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重慶,晚上十點的市中心解放碑一帶,遊人如織,各色小吃攤檔沿街鋪開,彷彿沒有盡頭。我把眼前的秉燭夜遊圖發給媽媽,她幼時曾隨家人在重慶躲避戰火,直至抗戰勝利。那次媽媽說:「你所在的『解放碑』,從前叫『精神堡壘』,抗戰期間修建,是激勵民眾奮力抗爭取得勝利的精神象徵。我記得這座城市徹夜不眠的情景,還是抗日戰爭勝利那天,民眾都跑到街上慶祝,告別從此不用跑警報、躲防空洞的日子。」
我先生的媽媽(我婆婆)是南京六合人,到北京讀大學前,一直在南京居住。和她一同長大的哥哥,我們喚作小舅舅,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後分配到廣西工作。
小舅舅回憶當年日本人轟炸南京時,他五歲,我婆婆三歲,隨母逃到家後門的水塘邊。他們的母親裹着小腳,行走不便,倉皇間一手牽兒,一手拉女,另一個七歲的女兒緊跟其後,亦步亦趨。日本人的飛機在頭上盤旋掃射,母子一行用樹木做掩護,在子彈下逃命。這個家族,堂姐被炸死,家裏一個長工中彈後躲在水塘,也喪了性命。兵荒馬亂,家也無法再住下去,一家人逃往縣城。小舅舅記得天剛拂曉,他和我婆婆分別睡在兩個竹兜裏,由毛驢馱着竹兜,一邊一個,晃晃悠悠,兩個孩子時醒時睡,再睜眼時天已亮了。
婆婆張鴻苓後來寫過《燒鬼子啦》等文章,憶述一九三八年日本人進駐江蘇一個叫程橋鎮的地方,掃蕩新四軍。雙方激戰,日本人死傷慘重,重傷的日軍被燒死。那時躲在家的民眾只聽到外面在喊:「燒鬼子啦!燒鬼子啦!」這應該是一家人在縣城避難的見聞,小舅舅說。可惜文章沒有保存下來。
相對大歷史,我更喜歡看普通人的微歷史。前者由精英書寫,後者是凡人日常,兩者互補,平凡人的微光從大歷史的縫隙中透出。我媽媽、婆婆、小舅舅都是一九三○年代生人,這場戰爭,是這一代人銘心刻骨的記憶,毋須想起,未曾忘記。
抗戰題材電影《南京照相館》,從七月到八月,在澳門熱映。走進電影院觀影,也是因為南京這座城市和我息息相關。
電影正是以普通人的微觀史視角切入,聚焦在南京城的「吉祥照相館」,牆上的照片藏着南京人春夏秋冬的美好記憶。電影裏的南京話,聽來熟悉親切。平時我最喜歡聽南京人說「多大事兒啊」,代表着他們的處世態度,粗糲、玲瓏、隨意、豁達、通透、了然。天大的事在南京人這裏都是「沒得事」。
影片講述一九三七年底日軍侵略南京,幾個素不相識的小民百姓偶然之下「聚」在吉祥照相館,被迫為日軍沖洗底片。郵差阿昌冒充照相館學徒、演員毓秀假扮阿昌太太、被毓秀救下的逃兵宋存義、還有藏匿在照相館地窖的老闆老金一家,亂世中苟且偷生。直到在暗房中「看見」日軍屠城的真相,小人物身上發生了從求生存到覺醒、到反抗的轉變。影片精準刻畫出小人物以退為進的生存哲學,起初以相紙過期、沒有顯影液為藉口──多拖延一天就能「保住」南京一天。但當他們意識到南京保不住了,不再是「沒得事」時,便不惜付出生命,將日軍屠城罪證的膠片偷偷傳遞出去,讓正義伸張。
電影情節層次分明,過渡自然,可信可感。
我最喜歡毓秀這個人物。她是翻譯王廣海的情人,一個唱戲的,很熱愛自己的職業。王廣海說她不過就是個龍套,她反駁說龍套也是演員。當毓秀看到阿昌沖洗照片,便拿出自己和胡蝶演電影那幀底片說,你能幫我洗出來放大嗎?她眼裏閃着光,我卻看得心裏發疼。此時她的大箱子裏除了有跑龍套的電影膠片外,還藏着她救下的逃兵宋存義。救人,更多是出於她的本性良知。
毓秀對情人王廣海描述日本人打了勝仗後的好日子感到疑惑:「萬一日本人輸了,你就是漢奸,我不就成了漢奸老婆?秦檜的老婆……」「我從小唱戲,唱的是穆桂英、梁紅玉,我懂的……」「商女也知亡國恨」,這簡潔有力的一筆,以小見大。中國人忠孝節義的價值觀,多來自話本、說書、戲曲故事等小傳統文化,這一筆也是側寫其他幾個人物,危難關頭面臨生死大義抉擇的有力依據。
日本人伊藤和翻譯王廣海是兩個複雜的人物。前者一開始對阿昌的「友善」嘴臉和後來在關鍵時刻的突變,是使人猝不及防的大反轉,細思極恐。王廣海一直堅信為日本人服務能保妻小平安。直到他親眼目睹日軍摔死嬰兒、自己的老婆兒子被日軍槍殺,最後為保護遭受日軍欺凌的毓秀而獻出生命,觀眾投給了他同情的目光。
《南京照相館》照出了大歷史縫隙中的微光,那是良知與大愛、高貴與尊嚴、和平與希望、更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