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得棧,是一家小飯館,當年就在我家樓下,順理成章地成為我的飯堂。
顧名思義,食得是福,能吃且吃得好已是福滿人間。棧字古雅,使人聯想龍門客棧,表示這地方供人飲膳歇腳。再者,廣東話有所謂「棧鬼」,意即得意、有趣、好玩,三字拼在一起,意思豐富,十分鬼馬,深得廣府語神髓,讓人一見就會心微笑。果然,這小小飯館不負寶號諧趣之名,四方來客安坐其中,既大快朵頤,又放鬆自在,甚而大發豪情暢飲啤酒,的確「棧鬼」。
那時我住在西灣河內街單幢樓,樓上住宅,樓下店舖,根砥相連,卻各有門戶,互不相涉。我隨地產經紀在白天看樓,知道那食肆晚上才營業,但見玻璃趟門內四正細小,裝潢簡樸,塑膠櫈翻轉架木枱上,摺枱數張用鐵鏈拴門外。廚房深藏舖後,休息狀態下一片閒散,直至入伙後才親睹熱鬧光景。食店臨近地鐵站,旺中帶靜,華燈初上,即搬枱擺櫈,並布碗筷備茶水,愈夜愈忙,假日例必旺場,裏頭座位太少,客滿即開疆闢土。門外剛好有半弧空地,來自兩幢年代不同樓宇的接合,只要趟門拉開,餐飲的疆域立刻向外延伸,正好容得下桌子三四,於是美食佳餚流動,白天寂然的角落在入暮即熱鬧起來。戶外餐飲突破店面狹小的局促,露天飯局可親夜色,那格調不像巴黎茶座那麼優雅,但是同樣借取路旁空間,化為城市風景,活潑且充滿生機。晚飯宵夜客似雲來,人間煙火街角瀰漫,不止奉上出爐美食,還送上山邊清風。小菜熱騰騰,人聲暖烘烘,酒食醉人,晚宴歡愉,那一隅金燦燦的,常常到夜深才打烊。香港的大牌檔日漸式微,這兒卻重現了幾分大牌檔風情,魅力由此而生。
飯館的魅力除了環境、食物、價錢外,還有人這個重要因素。這可愛的聚緣之所善用了無用之用,經營理念來自誰人?有這樣的人物才有這樣的店舖。老闆有其台型,紋了粗眉,圓眼有神,身形豐碩,短髮利落,英氣硬朗,叼着一支煙的神態使她更添江湖氣。她是有氣場的,幹練而不囂張,爽快而不厲害,不過,從廚房到樓面,從上菜到收拾,哪個步驟不是憑藉人手,再本事還需他人扶持,居功至偉者是她弟弟。這位傳菜遞茶什麼都落力的弟弟,跟姐姐形象完全不同,他一臉憨氣,無時無刻不散發親和力,喜氣的氛圍建基於友善的款待,顧客一見他就覺得親切,一席飯坐得隨意吃得高興。
我很快就成為捧場客,總是比人家早一點,員工五點吃飯,我在六點電話落單外賣,廚房馬上開鍋,起鍋即按樓下call機通知,我下樓把菜薳牛肉、滑蛋蝦仁、魚香茄子……拎回家去。那麼近便,如此招呼,有點不可思議。我在飲食方面很狹窄,點來點去不外如是,有次她弟弟推薦羊腩煲,說是拿手好菜,豈知我吃了一口就吐,羊肉膻騷不能忍受,唯有致電訴說,他毫不猶豫就說退回來吧,又立刻給我另煮一味。一件小事,流露出的人情味比美食更暖胃腸。
有回下午在電車路巧遇老闆,附近有麵家,便吃麵去。難得有這樣聚頭的機會,她不提生意艱難,卻跟我談及婚姻和戀愛,這個女性之間永恆的話題。廚房的蒸炆煎炸,人生的甜酸苦辣,把她磨練到不存幻想。境界不惑,她充滿幽默感地用店名來點出人生哲理──食得「棧鬼」吧。
世事無常,千禧年後生意不如從前,店舖便頂手了,食得棧從此消失。他們的社交魅力,新舖完全欠缺,所以沒興趣幫襯,沒多久我也搬了。之後沒有再跟姐弟相遇,七八年相交之情像廚房的香氣,散逸在深沉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