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蘭州牛肉麵。
回到中國,興沖沖來蘭州,想吃正宗的「蘭州拉麵」,孰料在街頭根本看不到「蘭州拉麵」的招牌。人家蘭州人吃的,是「純湯牛肉麵」。
湯麵湯麵,湯最重要。「唱戲靠腔,吃麵靠湯。」即便是素麵、陽春麵,若想好吃,就不可清湯寡水。中式湯麵,必須用文火和時間,拆解出肉、骨、菌類等食材中的清香鮮醇,加以獨門秘笈的調味料,過濾、沉澱,精華凝為一碗高湯,這才上得了台盤。然後澆頭配菜,各顯神通。蘇式湯麵,燜肉、爆鱔等五花八門的澆頭之外,還有「重青」、「免青」、「過橋」之類外人聽來如黑話的術語。民國時朱楓隱《饕餮家言》有篇《蘇州麵館花色》:「凡此種種麵色,耳聽跑堂口中所喚,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也。」重慶小麵,但見廚師從十幾二十個小碟兒裏,千手觀音般飛速舀取油辣子、鮮花椒、花生碎、葱花、香菜、榨菜丁、芽菜末、炸黃豆,配料恨不能喧賓奪主。
然而,這些都是在「麵」之外做文章。不要忘記,「湯麵」的另一半是麵。湯好,麵麻麻哋,也只得七十分。蘭州的純湯牛肉麵很簡約,只有湯、麵和寥寥幾樣配料,三者各擅其場又彼此幫襯,天作之合,一嘗難忘。麵條並非機器軋出,而是現場抻出來的,所以特別勁道,咬嚼之間,趣味無窮。夏目漱石小說《我是貓》借迷亭先生之口論麵條說:「新擀出來的就是好,蕎麥麵若是放久了(錯過食用最佳時機而失去嚼勁),就和蠢笨之人一樣,全然不可靠。」(焦桐《論牛肉麵》把這句話化作「麵條缺乏韌性和人沒有腦筋,兩樣都叫我害怕。」)
我在蘭州住的酒店,特別請到一位拉麵師傅,早餐為客人做純湯牛肉麵。枱後一樽大鍋,熬着好大一鍋高湯,粗圓的牛骨從中探出。我深吸一口肉骨湯的香,對戴着小白帽的師傅說:「來碗麵。」「好嘞!好了叫你!」我正琢磨着「(麵)好了(我)叫你」的主語省略,師傅已從身前案板上的大塊麵團上,揪下可以攏在他手心的一小團麵。那團麵中了魔法,特別聽話,就在師傅兩手一伸一合、一低一蘸之間,乖乖地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轉眼變成可單手提起的一縷銀絲。師傅手揮目送,在空中彈跳着的麵條就輕輕飛入了高湯旁另一口鍋,鍋裏燒着開水,白汽滾滾。須臾,「叮」的一聲,「麵好了!」
小小一碗,漂着一片牛肉、一小楔白蘿蔔。香菜末、葱花和油辣子有的是,深碟兒盛了,自己酌量添加。我加了一小勺葱花、幾滴油辣椒,猶豫片刻,又添上幾葉從小就有點怕的香菜,小心翼翼捧到餐桌邊。青花瓷碗,筷子輕攪,一碗麵的色、香、味瞬間都醒了:小葱和香菜末被滾熱的高湯一燙,忽然煥發出淡黃和碧綠的清芬,襯着點點載浮載沉、鮮紅油亮的辣子,雪白的蘿蔔,淡褐色紋理清晰的牛肉片,隱隱浮現在碗底的細絲麵條,聚在碗邊的圓圓小小的油星。忍不住立即挑起一筷子麵,迎以血盆大口──
喔,真好吃。湯鹹鮮,味濃而色清,醇香而不膩。油辣椒裏加了花椒碎,湯裏也因之帶上濃郁的花椒味,全都纏纏綿綿在每一根嚼勁十足的麵條上,吃完一口立即想再吃一口。那不是軟趴趴可以呼嚕呼嚕喝下去的機器製掛麵,所以不能不細細咀嚼,同時麻辣鮮香的複合味進一步在口中蕩漾開。蘿蔔是醃過的,微鹹。牛肉飛薄一片,幾乎全是瘦肉,只在邊緣有一小道半透明的牛筋,入口酥爛而仍有韌性,沒有碎成絲絲縷縷。兩筷子麵,很快吃完,咂吧着嘴兒喝完湯,厚着臉皮,又去找師傅。他認出了我,報以微笑:「再來一碗?」
再來一碗,仍未吃夠。蘭州西關大清真寺旁,有好幾家老字號麵館,牛肉麵都只要八元一份。走進一家,點了牛肉麵、釀皮和砂鍋。拉麵的小哥,二十歲上下,長得好靚,忍不住多瞟他兩眼。小哥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垂下眼去,手中麵團拉扯幾下,「啪!」在案上一彈,白色的麵粉輕霧騰起,一揚手,麵條已落入開水鍋。送到我手中的是一大海碗,漂滿艷紅鮮綠的油辣子和葱花,四五片牛肉和兩塊白蘿蔔藏在湯中。湯已慢慢滲入每一根細麵,鹹味調得恰到好處,辣也辣得夠勁兒,卻只在口中一晃而散,好吃到停不下來。呼嚕嚕吃完一半,不勝其飽,才戀戀不捨把碗推給眼巴巴等待多時的家人。
店內明亮潔淨,座無虛席,戴着小白帽或素色頭巾的人們來點一碗麵,三下五除二,碗中迅速見底。有了現成的高湯、事先準備好的大塊麵胚,隨時抻一把麵簡單易行,吃起來也容易落喉,醋、茶和額外的葱花、油辣椒都自取。逯耀東先生曾撰文,把牛肉麵一論再論而三論。他認為,加了豆瓣醬的台灣牛肉麵也許源自川味小吃「小碗紅湯牛肉」,加麵條即成,一九四九年後在台灣因地制宜,成為中式快餐的一種,發揚光大。現代社會,生活忙碌,速食、快餐大行其道,良有以也。
工作壓力山大的時候,別忘了告訴自己:越是緊張,越是一團亂麻,越要坐下來,心無旁騖,慢慢吃一餐飯。「食少事多,其能久乎?」吃好,才有力氣和心情應對一切。一碗蘭州純湯牛肉麵,也許會給你一點啟發:經典不必冗繁,美好恰在簡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