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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第一次收藏─聽林先生說(上)\周大新

時間:2023-01-31 04:24:53來源:大公报

  圖:丁衍庸畫作《荷花鴛鴦》。\資料圖片

  二○一九年一月,時至寒冬。

  紐約非常冷,完全可以用滴水成冰來形容。儘管我出發前買了最長最厚實的羽絨服,儘管我長期生活在北京見慣了寒冬,可紐約的寒冷還是讓我覺得難以忍受。

  我那時還不很清楚,我身體感受到的這種自然界的冷,其實也是兩國政治氣候的一個預兆。

  在曼哈頓上城西五十六街上,我嘴裏哈着白氣,看了一眼兩三百米外的特朗普大廈,扭頭進了三十九號的電梯,上樓走進了聞名紐約的「世陽堂」畫廊。

  畫廊的地上擺滿了中國好幾個朝代的石雕,牆上掛滿了中國畫作,其中有八大山人、齊白石、徐悲鴻等名家的作品。

  畫廊的創辦者林緝光先生先熱情地給我介紹那些掛在牆上的畫作,然後為我倆各沏了一杯茶,開始坐在桌後慢聲細語地介紹他的畫廊和他自己:

  在咱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成長發展史上,一代又一代的華人創造了輝煌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留下了不可計數的物品。這些物品是燦爛的中華文明存在的寶貴證據,是我們研究前人物質和精神生活境況及文明水平的基本依據。可惜的是,由於戰亂、動亂和各種自然災害的破壞,各個歷史時期的絕大多數物品都已經毀損,僥倖留下來的物品,被我們稱作歷史文物,成為先人傳給我們後人的寶貝。更遺憾的是,這批數量不多的歷史文物,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也並不全存在於當今中國的土地上,而是流散在世界各地。這樣,尋找並保護這些文物,就成為世界上每個華人的一份責任。我,作為祖籍廣東的一個華人,也想為此做出一份努力,於是就創辦了這個畫廊。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我生在香港仔的林家。遠在加拿大開銀礦的祖父林華順,這個一九二一年出國學開礦、企望實業救國的廣東新會男人,獲悉後非常高興,特意給我這個長孫起名為緝光,希望這個孫子能夠給家庭緝來光芒,以光耀門庭,光宗耀祖。但遠在海外的爺爺沒有想到,此時侵入中國的日本軍隊,已開始大規模地向華南進攻,香港正成為日軍攻佔的又一個目標。當我七個月大的時候,日軍的炮聲已在香港炸響。我父親林子還和母親趙玉棠,不得不抱着我,拉上我的奶奶許執番,踏上了逃難之路。

  這是一場不知道終點的逃亡,我們一行先是逃到澳門,但沒過多久,澳門的戰事也開始吃緊,一家人不得不接着逃往內地,逃往我們的老家廣東新會縣。就在逃回新會老家的路上,我的父親林子還,突然得了盲腸炎,肚子疼得厲害。這種尋常的疾病,要在和平年代,治好是很輕易的事情,但在戰亂的時候,哪裏找得到醫生?奶奶許執翻生生看着她的兒子疼死在自己的懷裏,當時只有二十歲的我的媽媽趙玉棠,只能一隻手抱着我,一隻手抓住我父親的胳臂發出淒厲的哭聲。

  七個月大的我,哪裏懂得這世事的遽然變化?哪裏知道失去父親意味着什麼?我只是驚奇地看着大人們在老家的祖屋裏操辦喪禮,在父親出喪時,我居然在笑,有些大人因此罵我不孝,姑姑見狀,想讓我哭,便過來捏我的腿,我以為姑姑在逗我玩,一邊用腳去踢她,一邊笑得越發厲害。大約是上天見我可憐,便破例地讓七個月大的我留下一點關於喪禮的記憶:身穿白衣服爸爸躺在那裏,頭前有一盞油燈,腳旁有一盞油燈。成年之後,每每想起這事,心裏就對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充滿仇恨,如果沒有他們對中國的入侵,我父親決不會那麼早就死去。

  一年多以後,兩歲的我跟着大人們一起去為父親遷墳,想把父親的棺材放在木棉樹下面。照說被大人抱着去的我不可能對此事留下記憶,但我記得很清:大人們打開棺材之後,去揀父親的骨殖,而父親大腿上的肌肉還在,於是大人們便點火去燒。我當時站在墓地旁邊,直想哭。大人們對我的這種記憶能力很是吃驚,認為我一個兩歲的孩子,不可能記住這些事情。但這些記憶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對此一現象的解釋只能有兩個:其一,我的記憶力有點超常;其二,上帝的特許。

  失去父親的我在廣東新會老家長到六歲。陪着我成長的只有我的母親和奶奶。爺爺遠在加拿大,因為戰時的郵路不通,故他並不知道自己長子的死訊,待他知道這一家庭重大變故時,我已在廣州讀小學了。

  在廣州讀了兩年小學之後,我隨奶奶和母親又回到了抗戰前生活過的香港。就在這兒,我遇見了此生對我影響最大也是重要的貴人丁衍庸。

  丁衍庸,字叔旦,號肖虎、丁虎,原籍廣東茂名縣。曾考入日本川端畫學校,東京美術學校,在日本學成後到香港發展繪畫事業,擅長西畫、中國畫和書法。他在西畫上對野獸派大師馬蒂斯有研究師承,人體素描線條簡練,色彩絢艷,有「東方馬蒂斯」之稱。在中國畫上對花鳥、山水、人物都有很深的感悟和優美的創造,其花鳥畫擷取朱耷、徐渭、金農的特點,自成一格;山水畫筆觸大膽豪放,意境深遠,留白巧妙;人物畫也情趣昂然。他此時在香港的藝術界和收藏界已是一位名人。巧的是,他的太太只為他生下了三個女兒,這就使他對男孩特別喜歡。一日,他在逛一家古董店時,無意中看到了放學後在古董店門口玩耍的我,大約是我的清秀長相和身上的那股機靈勁打動了他的心,使得他主動走到我的身邊摸摸我的頭問:小同學,你願不願學畫畫?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跟我去學。我當時一愣,有些發呆地看着這個陌生的朝我露着笑意的大人,可能是從對方的眼裏看出了真誠的善意,加上我平時就對繪畫有着興趣,我於是就大膽地點了點頭答:好的,謝謝你!

  從此,丁衍庸收下了我這個弟子,我遇到了我此生的伯樂。

  這一年,我八歲。

  八歲的我自此開始在課餘時間跟着丁衍庸學畫。丁衍庸除繪畫之外,還喜歡收藏,經常在閒暇時逛香港的古董店,逢了這時,我便也跟在老師身後,在古董店裏進出。我對於收藏的愛好,就這樣被老師一點一點地培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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