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豬油煮蘿蔔。\資料圖片

　　民諺「冬吃蘿蔔夏吃薑」，其實蘿蔔春夏秋冬皆宜，因為它四季皆可種植、收穫。一九九二年首播的情景喜劇《編輯部的故事》某一集說北京夏天蘿蔔豐收，《人間指南》總編老陳給李冬寶出難題，要他為讀者編出一個月不重樣兒的蘿蔔菜譜，害得冬寶回家向老媽求援。

　　蘿蔔白菜，平民食物。蘿蔔種植季節長，無需特殊照顧，產量高、易運輸、耐貯藏，所以物美價廉，有時也成為貧窮、匱乏的象徵。路遙《平凡的世界》開篇寫「文革」末期陝西某農村中學的三種午餐菜式：甲等是素菜加肉片，三毛錢；乙等只有素菜，一毛五分；丙等清水煮白蘿蔔，五分錢。多數學生吃乙菜，主人公孫少平家中赤貧，連丙菜都買不起，頓頓啃高粱麵兒窩頭。雷馬克的成名作《西線無戰事》寫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因封鎖，物資奇缺，德軍早餐吃蘿蔔麵包，午餐蘿蔔雜燴，晚餐蘿蔔餅。後來德軍一小分隊拚死衝入法軍陣地，搶回來一堆黃油和牛肉罐頭。

　　蘿蔔是中國北方傳統冬令蔬菜之一。所謂「冬吃蘿蔔」，是因冬季曾是北方農閒時期，兼以寒冷，人們通常宅家「貓冬」，要靠蘿蔔理氣和中，化痰除滯。現代人生活習慣改變，也就無所謂冬吃夏吃，只要喜歡蘿蔔就何妨常備案頭，何況蘿蔔可做成五花八門的菜，多樣性和可塑性罕有其匹。蘿蔔一如茄子、冬瓜、榨菜頭，吸油入味，適合素菜葷做，模擬肉類厚潤柔糯的口感。但蘿蔔無需仿肉也自成一家。它素涼清寒，配重葷而不顯油膩，與肉類煲湯絕佳。《隨園食單》有「豬油煮蘿蔔」一味：「用熟豬油炒蘿蔔，加蝦米煨之，以極熟為度。臨起加葱花，色如琥珀。」正合袁枚「炒葷菜用素油，炒素菜用葷油」的「交互見功」理想。

　　我等素食者亦可將蘿蔔玩出很多花樣：素炒，紅燒，蠔油，涼拌，涮後蘸醬，一些品種還可生吃（老北京賣蘿蔔的吆喝「蘿蔔賽梨，辣了換」）。切絲後混入麵粉、鹽等油炸，就是上海小吃「油墩子」。櫻桃蘿蔔洗淨，刀面拍碎，鹽、醋略拌，控去水分，加橄欖油即成消夏小菜。小品《打工奇遇》諷刺無良餐廳，一道由青蘿蔔、白蘿蔔、水蘿蔔和胡蘿蔔做的菜，美其名曰「群英薈萃」，漫天要價。趙麗蓉扮演的打工者說：「還群英薈萃，我看就是蘿蔔開會！」

　　蘿蔔還是泡菜醬菜的主角之一，做朝鮮泡菜、日式醃蘿蔔（沢庵）和福神漬都少不了它。重慶泡酸蘿蔔最宜配火鍋，醃蘿蔔乾炒毛豆是上海人的看家菜。北京的醬菜園子醃蘿蔔特別捨得放鹽，梁實秋寫過一種大青蘿蔔切大片醃製的「棺材板」。小時候在北京，聽大人說吃鹽太多會變成「燕巴虎兒」（蝙蝠）。但這類醬菜只要一點點，細切作絲，幾滴麻油、一小撮白糖，佐粥極美，適合食慾不振的暑熱天氣。各地水土不同，蘿蔔特性各異，消費者口味亦不斷變化，製法也就不勝枚舉。

　　《編輯部的故事》裏，為了幫李冬寶編更多蘿蔔菜譜，兩位同事陪他去名廚王大爺家，請教「水淹七軍」的做法。王大爺堅不吐實，仨活寶賴着不走，終於從大爺的小孫女口中套出了必需的七種材料。回編輯部試做：蘿蔔二斤，韭菜二兩，芹菜四根，茴香一把，加胡蘿蔔、葱、薑，全部剁碎，煲一小時。李冬寶嘗了第一口，眾人追問味道如何，冬寶神秘微笑：「別提了。」於是大家都拿出飯盒。老陳飲筆直咂吧嘴兒：「這味兒，是人習慣的味兒嗎？」但最後還是發稿了。

　　蘿蔔價廉物美，吃法繁多，這是一種特別珍貴的品質：low maintenance。《本草綱目》寫「萊菔」即白蘿蔔，「根、葉皆可生可熟，可菹可醬，可豉可醋，可糖可臘，可飯，乃蔬中之最有利益者，而古人不深詳之，豈因其賤而忽之耶？抑未諳其利耶？」有一些動物、植物、器物，無需金貴的環境，不必精細的照顧，就能長期保持優化狀態、健康成長或高效產出，人類文明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它們。你的廚藝，是否配得上這樣的蔬果？你在生活中，會否多多選用這樣的物品？你本人能否成為這樣的人？飲食起居，不挑三揀四，非此不可，無論蘿蔔白菜還是雞鴨魚肉都能食而甘之，即使四季更替、八方遷移也不會改變本性。這樣的人就像蘿蔔，平易隨和，內涵豐美，多才多藝，韌性十足，在任何地方都能生長繁盛，創造極大價值貢獻社區，眾人喜愛，眾人倚賴。

　　編輯部的幾位飲完「水淹七軍」，淨忙着跑廁所了。王大爺看到最新一期《人間指南》，氣急敗壞來到編輯部：「我這道湯是外用的！祖傳夏天治痱子和濕疹的偏方，是細菌的『菌』！」他說當初不願傳授菜譜，是因「水淹七軍」是某侵華日軍將領的奢侈菜，要拿豬馬牛羊犬五畜加雞鴨二禽配蘿蔔煲湯，「真正過日子的人家吃得起嗎？已經跟蘿蔔沒多大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