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寫作好比精神自留地,既是我作為本職工作之調劑,亦是為了追求不同於金融業的精神感悟。
兒時的飲食記憶對於一個人是非常重要的。味蕾雖然是人體器官的一部分,但味覺體驗夾雜着許多超出客觀物理化學過程的主觀因素。我們對於家鄉食物的眷戀,對於父母烹飪的偏愛,都是飲食記憶在發揮作用。成長在注重飲食的家庭的人,往往對食物有顯著的偏好和評價傾向,更容易成為熱愛美食之人。
那麼是否說明味覺體驗是全然主觀的呢?我認為這個觀點有失偏頗,味覺體驗應是客觀與主觀的結合,畢竟味蕾是真實存在的結構。
紹興人寧波人喜歡吃些深度發酵的食品,例如霉莧菜棍、霉千張和臭豆腐等。對於一個全然沒有嘗試過這類食物的人,他主觀上會被這臭氣吸引嗎?我想大概率是不會的,我曾經讓外地朋友嘗試過霉莧菜棍,大部分都難以接受,除非是本身就能接受口味較重的芝士的人。所以很多的飲食審美其實有深層次的文化習慣原因,它無法脫離主觀而完全客觀地存在。
我的外甥女,在兩歲前沒有吃過任何調味品,所有食物都是純天然原汁原味的。但她仍有非常明顯的食物偏好,比如愛吃肉、魚和蝦這一類香氣顯著、鮮味突出的食材,而對於纖維質較多、味道較淡的菜蔬則興趣不大。對於原味的肉,她亦有不同肉種的偏好。這說明嬰兒在沒有受到系統性的美食引導的情況下,天然存在味覺偏好,而且嬰兒的味蕾往往是非常敏感的。
相較於成年人,小朋友對於不同味覺的反應會大很多。比如小時候我們一般對苦味都非常排斥,長大後反而變得能接受有苦味的食材,這其實可能是味蕾相較兒時敏感度降低的體現。日本人稱香魚微微的苦味為「大人的味道」,意思就是這是成年人才懂得欣賞的味道。正如粵語裏亦稱苦瓜為「半生瓜」。飲食審美其實與藝術審美是非常相似的,它們都是客觀與主觀的結合。它不能脫離客觀的標準,也不能否認欣賞者的主觀體驗。
飲食寫作在這個年代是具有深刻意義的。世界處於激烈變化和碰撞之中,我們立足大中華區但放眼全球進行一個飲食的觀察,本質上是一種非常人類社會學的田野操作。我這一代人成長在一個西方中心的全球化時代,這樣的一個時代對年輕的中國食客而言,可以說有利有弊。
利在於,由於我們的文明並不處於支配地位,我們反而更具有了解西方文化的動力,而且我們的視角相對西方人觀察東方文化是更為公允和平等的。這令新一代的中國食客具備相當程度的國際化視野,尤其是生活在一線城市的年輕食客們,他們對於西餐的了解程度是遠遠超過西方同齡人對於東方飲食的了解程度的。
另外,我們的語言優勢亦十分顯著。在香港,英語一直是最主要的第一外語;內地則從一九八三年開始,也將英語作為了高等學校升學考試的必考科目。英語作為必修課,幾乎令它成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第二語言,無形中這為我們打開一扇了解世界的大門。我們去歐美旅行的體驗程度應該是遠高於西方遊客來亞洲旅遊的,因為亞洲語言和文化對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而言,還停留在非常表面的獵奇階段。
因此我深感我們這一代人,有將本國的飲食文化進行整理,並介紹給全世界的義務。
但西方中心的時代同樣具有其明顯的弊端。九十年代末內地掀起了所謂的「新中餐」浪潮。在傳承斷代顯著的情況下,這一浪潮在我看來是一個偽命題。中餐在經歷長時間的動盪後,傳承幾乎凋零。「中國的烹飪技術,歷史久遠,別具風格,是我國寶貴的文化遺產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謝冰心為《中國名菜集錦》所作序)「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中餐革新的力量蘊藏在傳統之中。新時代的首要任務,我認為應該是梳理傳統烹飪體系和繼承傳統烹飪技法……」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如法餐成熟的廚房管理、樓面管理以及獨特的烹飪技法等都是值得學習的。各國飲食都有其精妙處,飲食無高低,只有取法不同。我在寫朝鮮菜(韓餐)、印度菜以及南美菜時獲益良多,學到許多新知識,也意識到世界之大,遠非一朝一夕可以了解透徹。
目前中外的飲食文化交流遠不足夠,西方對於中餐的了解仍非常有限。雖然一九八二年日本主婦之友社出版了九卷本的經典著作《中國名菜集錦》;Phaidon最近出版了陳紀臨方曉嵐前輩的《China:The Cookbook》這樣的大部頭英文著作,但文化溝通與交流任重而道遠。
這也是我堅持飲食寫作的一個重要初衷,我們需要在自己能力所及範圍內搭起一座橋樑來。無論國際環境如何變化,溝通和交流都不應該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