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馮亦代、鄭安娜與孩子們在一起\作者供圖
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走進什剎海附近的三不老胡同。馮亦代一直住在三不老胡同的「聽風樓」。那時,在每篇文章後面,他都會註明「寫於聽風樓」。在那間破舊狹窄的小屋裏,他聽過不知多少夜的風聲雨聲。這樣的老人,平靜地聽風,平靜地創作、翻譯,都是很愜意的事情。
馮亦代與鄭安娜的結識,是在一九三四年的滬江大學。馮亦代還記得,那天晚上,在大學的露天劇院裏,學生演出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安娜在劇中扮演小精靈迫克。「她嬌小的身材,加上她詩一樣的語言,柔和的聲調,似乎是天生要我去愛的人。但是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我又用什麼辦法和她接近呢。我一面欣賞她的演技,一面痴痴地嚮往着能夠早日結識她。」
誰知,第二天,他才發現原來安娜和他選修同一門課,一同走進教室。到了晚年,馮亦代仍然用這種留戀、回味的語調說到當年的「一見鍾情」。
經過幾年的交往,他們一九三九年六月三日在香港大酒店平台舉辦婚禮,出任儐相的是戴望舒夫婦和徐遲夫婦。他們的喜事,給身處戰亂中的朋友們帶來巨大快樂。就在婚禮這天,他們兩人又上演了一次他們的浪漫。
那天下午,大家吃完安娜切開的大蛋糕,朋友們便翩然起舞,他們兩人卻偷偷離開了酒店,跑到一家戲院去看電影。是什麼電影,馮亦代如今已記不清楚。他記得的只是,他呆望着身旁的安娜,那樣安詳,感覺就好像他們依然端坐在當年的教室裏一樣。她不時瞥他一眼,看見她笑,他也跟着笑笑。看完電影,兩人又去吃宵夜,早把客人拋之一旁了。回到新居,房東太太說客人剛剛散去。這便是他們的婚禮。用馮亦代自己的話說,坐在影院裏相互對視,相互笑笑,「這就是我們看的影片!」
說得多妙。
前些年,馮亦代把他的一本寫於四十年代的日記本交給我,包括馮亦代的「期待的日子」、鄭安娜的「山居筆記」。我又一次走進他和鄭安娜的浪漫生活。
馮亦代寫這些日記時,獨自一人在重慶。他在一九四一年一月離開香港,到重慶擔任印製鈔券事務處業務科主任一職,留下安娜在香港。日記記錄的便是他在重慶等待安娜前來與他重逢期間的生活。他在第一天寫日記時,在該頁上端,用中文寫上「期待的日子!」旁邊又用英文寫道「Always in Waiting(一直在等待)!」在日記本上標明「今天的生活計劃」這一頁,馮亦代還抄錄了一首泰戈爾的詩。這首詩集中概括出馮亦代期盼時的心境:
堅定地持着你的信心,
我親愛的,
天將要黎明了。
希望的種子
深深的在泥土裏
它將要萌芽了。
睡眠,像一個蓓蕾,
將要張開它的心胸向着光明,
而寂靜就會獲得它的聲音。
白晝近了,
那時你的重荷會變成你的禮品,
你的痛苦會照亮你的路程。
知道這些故事,再看「等待的日子」中的日記,就不難理解馮亦代筆下所記錄的種種情緒:等待中的思念、浪漫中的想像、焦急中的埋怨、重逢時的欣喜若狂……說實話,過去主要是讀馮亦代的書話,我從未想到,他居然能寫出「等待的日子」中的這種色調強烈的抒情文字。那簡直是濃得化不開的甜蜜,是少男少女一般的情懷。
鄭安娜後來也開始寫《山居雜記》。記載的時間,或多或少,卻在她的筆下,留存了歷史細節。
這是安娜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日第一次寫下日記:
四月二十日 星期一 晴
我決意繼續亦的日記,為了我們這次的重逢,使我們重新發覺彼此好像從來沒有那樣愛過一個人,那樣深切地了解和濃郁的友誼。我們經過了死的威脅,我們變得不能再分離。我愛他,我愛他,到死都愛他。
回到農場二天,淺予、小丁和郁風盡天工作,而我則忙於家和孩子的瑣煩。這雖是慧的家,我卻和自己家一樣的操心,因為這便和我的家一樣,恬靜整潔,除了亦和孩子,我什麼都有了。我的心還安寧,因為知道亦在柳州,他也許還會下鄉來,寶貝人,你不覺得麼?有我在你的身旁,生活可以舒適得多,再不過那些冷落凌亂的時光,我有這一點自信──我給你溫暖和舒適。你是太像一個孩子,在我的心上眼中永遠是一個孩子。
這樣的個人記錄,也就成了一段歷史的豐富而立體的註腳。
讀這些日記,自然就想到許多年前離開我們的鄭安娜夫人,還有馮亦代先生。
一切,隨之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