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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朽」的「平原」敘事─淺談李佩甫《平原客》/賴秀俞

時間:2018-12-15 03:17:48來源:大公報

  圖:李佩甫《平原客》塑造正邪兩股力量的抗衡 /作者供圖

  平原,是李佩甫念茲在茲的「文學領地」。評論家謝有順有一句話:「好作家都是有原產地的。」這個地方超越了地理意義,更多地指向精神意義,乃至建構意義。

  文學中的例子數不勝數。例如魯迅的狂人和阿Q所在的魯鎮;還有沈從文建構的抒情鄉土—湘西,裏面有翠翠這樣的女子,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又如莫言筆下的高密,自從諾獎之後,這座很少有市民懂得說普通話的小城開啟了文化旅遊產業。還有賈平凹筆下的商州。在這個巨大的「母體」,潛隱着文字深處的靈魂的包漿;蘇童的小說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江南蘇州「城北地帶」、「香椿樹街」和那條古老運河。

  從逃離故鄉到回歸故鄉,對鄉土和鄉愁的思考釀成了獨特的「文學領地」,貫穿着很多中國作家的寫作歷程,李佩甫也不例外。

  李佩甫的「中原」,雖然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但千百年來卻向來多災多難。生存從來是艱難的考驗,飢餓成為主要人物的共同體驗。小說中的人物李德林在大城市生活多年,最喜歡吃的食物依然是鄉土的燴麵,他會為麥田被一燒而空而痛心疾首,他對好生活的的定義,就是不再嘗到飢餓的滋味。

  在李佩甫的「中原」,最突出的人物是底層往上爬的野心家。圍繞在小說中劉金鼎這個人物身上最顯著的標誌,是權力階層意識。李佩甫寫:「其實,他心裏最想用的車號是:『001』。可他是副職,不敢。這都是潛意識裏的東西。」「他已經習慣於國內的官員生活了,他也必須過這種生活。」因為已經習慣了權力帶來的階層特權,劉金鼎在被「雙規」前逃亡,他作為一個走慣了「貴賓通道」的人,那瞬間感覺「突然間跌落到了人民群眾之中」。

  權力是怪獸嗎?是。但李佩甫的豐富性不僅僅如此。

  李佩甫的小說主題詞是權力,而比權力更廣大的是人性。作為一個從土地上汲取營養的作家,李佩甫小說中的人性是通過他最有標識性的植物隱喻系統表現的。

  什麼是植物隱喻系統?

  李佩甫認為他在作品中把人當作植物來寫,他的人物身上最大的特點就是植物性,而平原就是這些植物萌芽、生長、衰敗的土壤。

  「花」在裏面象徵着人物之間的權力交易。例如,花客謝之長同時是掮客,一開始他幫劉金鼎上學,前後拿走了「素心蠟梅」、「馨口蠟梅」。劉金鼎通過「關係」成功入學,校長辦公室和班主任辦公室的「虎蹄蠟梅」、白菊「玉觀音」、墨菊「滿天星」隱藏着權錢交易的「灰線」。謝之長陪着劉金鼎班主任徐老師到武漢辦兒子上大學的事,所帶的禮物有兩盆古樁蠟梅,一盆是「馨口蠟梅」,一盆是「檀香蠟梅」,都是很名貴的品種。

  在描畫李德林這個人物的敘事層面,同樣充滿了植物對應人性的隱喻。李德林通過婚姻失敗想出了「小麥理論」:「一場婚姻的悲劇,如電光火花一般,再次成就了李德林的『小麥理論』。」他對於小麥性狀配合力的研究,使他發現所謂的「強強聯合」是一個誤區。

  「殺妻案」東窗事發。與此同時,劉全有那株活了三百年的梅王,竟在六月天開百花,亙古未見。這株梅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瀰漫着妖氣。劉全有曾經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裏,這株梅王先葉後花,花蕊裏長出一個妖冶女子,撲向自己討米吃,並且眼裏放射出兩道耀眼金光,把劉全有的眼睛刺瞎。他一直認為這是凶兆的預警信號。劉金鼎因為「殺妻案」被通緝後,連夜逃回家鄉。這時候,距離故事開端已經過三十九年,劉金鼎又一次跟梅花睡在了一起,匍匐在大地上懺悔。那一刻,他第一次想起自己原來也只是一個農家孩子。

  同樣地,在故事尾聲,李德林也首次意識到他不過就是一個「黃土小兒」。他在審訊室,被驟然脫去了副省長的外衣。審訊室是一個有意味的地方,所有的人進來都要脫外衣,露出自己真實的樣子。外衣在裏面象徵着社會身份。在被「雙規」的日子裏,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最喜歡一個人坐在麥地邊上的少年時光。彷彿自問自答般,他想:「是的,他自小是在麥田邊上長大的,是小麥給了他夢想。他是先有小麥,後有人生的。他能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也全都是『小麥』賜予的。如今他離開了小麥,也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彷彿聽到了小麥的哭泣聲,小麥是為他哭的。」這段話同樣有深刻的闡釋張力。田野象徵着本真,麥子象徵着初心。

  被脫去了這一層副省長的外衣後,李德林開始追問:「麥子在黃的時候是沒有聲音的,頭髮白的時候也沒有聲音,我怎麼就信了呢?」這句話,頻繁地在李德林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出現了三次。謝之長前奔後走,想借梅王開光,扳回一局。他一邊攛掇四家人聯合告審判者赫連東山,花錢買證據,花錢買證人。錢,變成了廉價的信仰。另一邊,梅王「化蝶」被謝之長用專車護送到了北京。它被誠惶誠恐地裹上了塑料袋,被小心翼翼地澆水;被送進了一個「顯赫人士」的四合院,繼而被請進了一間玻璃房,備受百般呵護;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天,它被寄予百般期望。謝之長要靠它來翻盤,劉金鼎要靠它來「鬆動」,劉全有要靠它來撈回自己的市長兒子,全部人都巴巴地看着,雙面卧佛的花樁,在預定的那一天開出花來,扭轉命運,重新站在時代的浪尖,尋回往日的榮光……

  焉知,梅王已朽。

  它不但沒有開花,而且樹樁早已成灰。

  原來,它早就死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它的主人劉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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