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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者劉一聞\孫海鵬

時間:2018-12-10 03:17:44來源:大公報

  深秋的滬上依然是葱蘢的,看不出絲毫的凋零,在去嘉平堂的路上,總會令我生出欣然嚮往之情,劉一聞先生在那裏,嘉平堂在那裏,渺遠的湖山也在那裏。

  先生曾經對我說過,這一代書者是帶着使命的,使命是一種表達,表達藝術個體對歷史的認知,對未來的思考。

  先生書法中來自古典美的流變轉化為一派雅逸,其中蘊含的精妙細節實在難以捕捉,幻化而成之際又能留得住筆痕之外的意韻,爽利且溫和的面目是難以形容的,在我們所處的時代,許多人不經意間成為了書法歷史的參與者、見證者,先生傾心於獨立的書寫面目並且意與古會,此中傾注了自己的藝術識見,學養閱歷與生命狀態的綜合表述。「道沖而用之或不盈」,這便是先生期待傳之久遠的書法藝術精神的真諦,是一種書寫的回歸,先生是深諳於此道的。

  先生在追求藝術創造的技術層面之時,同時也在展示藝術技巧與人的生命狀態契合、矛盾、關懷乃至於審美個性化旨趣等諸多要素的筆墨懷念。這正如同應用寫字與書法藝術的區別,這種區別更多存於觀者的眼睛世界中,少有人能夠窺查筆墨的生命痕跡或者其不易察覺的情感訴說,清高嫵媚也好,黃鐘大呂也好,總歸於水與紙,刀與石,人與世,諸多因素之間的非必然交融,技術層面的要素固然不易尋得,然而經久的磨煉與探求終究會起作用,這也許就是觀其形幾可亂真而欲描摹其風骨絕不易得之理。

  作為一位學者,先生在治學上的嚴謹令人肅然起敬。多年前,先生曾經對我意味深長地說:「作為藝術的書法、篆刻與作為學問的書法、篆刻有着迥然不同的詮釋角度,無論如何,學問是根基,藝術是表達形式,不可割裂彼此之間的血脈聯繫。」本世紀初期,書法、篆刻帶有普及性質推廣之後,賽事連連,書法、篆刻創作出現程式化苗頭之初,先生的觀點冷峻且絕不迎合,對學術的艱難追求成為先生藝術實踐中的倔強表達,這種表達是沉默的,也是憂鬱的。其實,在很多人眼中,先生的沉默代表了低調,事實上,先生向來都認為沉默也是一種藝術,書法、篆刻的學術回歸不取決於吶喊,而關鍵在於做好當下之事,着眼於古典之美的承續和創新。

  先生很少與我談起篆刻。有一年仲春,我自蘇州返回上海,先生在午後的嘉平堂等我。我們的話題從吳大澂聊到羅王之學,然後到容庚、商承祚等前輩學人在文字學上的貢獻,講到了董作賓對安陽小屯甲骨的考釋,以及那一代學者的篆刻實踐,還講到了裘錫圭、李學勤先生對當代文字學的貢獻。此時的先生似乎有些擔憂,「當今篆刻作者,不可忽視對學養的自我砥礪。不是說篆刻作者要達到學者的高度,而是說要向着這一高度進發,這是內在修為,是基礎,是厚積薄發的真功夫。至於外在形式也絕非是刻意追求就能夠達到的。大刀闊斧,追求個性,盡其能事也只是階段性的篆刻嘗試而已,不要有走向極端的傾向。放眼看去,千人一面,這不是創新,要知道如果沒有年深日久地積累,哪裏談得上創新呢?大凡經典之作,不外乎線條簡潔凝靜,排列自然天成,空間虛實交錯,節奏跌宕和諧,意韻雋永綿長。用匠人的苦功夫,造就超越匠人的古典藝術之美,努力以此為標準。我們這一代人要想審美突破,只有在培植學養的基礎之上進行篆刻語匯改造,最終目的不是超越古人,而是超越自我。」

  這是先生唯一一次與我談起篆刻,這樣帶有深度的反思對我來說是一堂終生都難以忘懷的課。

  先生的篆刻在線條質感上的把握極準,對微露鋒芒的線條語言拿捏得爐火純青。就章法而言,並不執著,追求實無法可依之境,在空間上開合有度,起落自如,講求意韻品味。在節奏上不再一味紓緩,而是漸起波瀾,醞釀生動。若圓轉過多則加以方折,若平直過多則加以攲側。在用刀上放手直取,任刀生意,使印作呈現出一派盎然的古意,先生對度的掌控恰到好處。在琢線剔點和整體收拾中,斟酌古典美的含蓄韻味,無意求之而得之,一印一法,法隨心變,將一縷優雅的古典意味發揮得從容自在。

  篆刻是在方寸之間經營文字,尚要在作品中見到人的學養與藝術傾向,的確是難事。我曾經讀過先生出版過的所有印譜,能夠體會到古典之美對先生的影響,先生用刀之精準,線條細節之生動,處處詮釋着破穩求變,應變求和的獨特韻致,這一韻致既是中國古典之美的豐富表達,也是先生對自己藝術理念的傾訴。先生篆刻整體和諧統一,建構出一幅虛實相生,動靜相剋的畫面,充分體現出先生所崇尚的沖和淡遠之美。如果將先生的篆刻作品賦予生命之感,那麼,每一根線條以特殊的生命力量,使之與眾不同,卻又與古典的文化氣質相脗合。先生的篆刻在某種意義上等同於對自己藝術生命理念的另外一種闡釋。

  先生是一位書者,用生命中的真情書寫。刀筆在印石宣紙上翩然起舞──律動、恬靜、恣肆、天真,都不是先生所刻意追求的,但又總是在先生的揮灑中不期而遇。所以,先生的心靈深處成就了一個舞者,一個隱者,一個在四季輪迴中審視生命之美的記憶者。先生經常說,「你可知道,書者的責任是什麼?我告訴你,就是把情感記錄在記憶的履帶上。看似簡單,做到很難。」

  回望先生數年以來所寄寓的煙波釣徒,城外閒居的生存狀態,早已將老莊哲學中「物我兩忘」思想的境界融入了書法、篆刻的生命表達之中。

  先生在哪裏,哪裏就是隱者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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