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本文作者（左三）與歌劇演員合影/ 作者供圖

　　六月中旬，世界杯剛剛開鑼。我抵達歐洲的那天，電視正直播瑞典隊對韓國隊的賽事。戰至下半場中段，韓國的後衛在禁區內犯規，被判罰十二碼極刑。攝影機毫不留情地對焦放大韓國後衛欲哭無淚的表情，彷彿整個國家的榮譽都栽在他那大意的一腳之上。

　　望着這個電視畫面，我的思緒猛然跳到我的工作之上。上年夏天，我獲捷克一個音樂節委約，創作一齣室內歌劇。我選了西西的經典短篇小說《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並委託中文大學音樂系的麥淑賢教授改編成歌劇劇本，以英文演唱。歌劇有三個角色，由十八人的樂隊伴奏。演出大約一個小時，連同序幕共有六景。歌劇於六月底在捷克首演，我於演出前兩星期抵當地排練。自五月初完成全部音樂和樂譜後，心裏一直忐忑不安。這是我的第一個歌劇創作，我擔心自己力有不逮。樂評人會有什麼反應？外國的觀眾會否因我一人的作品而輕看香港作曲家的音樂？我怕演出後，我的心情會如那個傷心欲絕的韓國後衛一樣，因着自己不堪的表現而感到愧疚。

　　這樣的想法大概有點誇張，但龐大的壓力確讓我喘不過氣來。何況我對自己的作品從來不夠信心。可能源於大學以前沒有接受過「正規」音樂訓練的自卑，也因為見識過歷史上世界各地太多真正有才華的人，深知自己的音樂能力有限。我作曲約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近年不時會有感在創作路上沒有突破而氣餒。我一方面怕在作曲這個不確定的事業上虛度人生，另一方面，又常對這個世界抱有一份歉意。我自覺對身處的社會付出得太少，卻奢望藝術能夠改變人心。

　　歌劇的三個演唱者當中，有一位年僅十九歲、還在音樂學校唸書的捷克女孩，名叫Eliska。選角的時候，音樂節主辦人向我大力推薦她，說她天分甚高，是可造之材。我聽了Eliska演唱的錄音後，發現她的聲音的確得天獨厚，加上當時正忙於作曲，不想為選角添煩惱，便決定用她。首日排練後，Eliska告訴我，她演唱的經驗雖然不少，這卻是她的首個歌劇角色。我聽了有點擔心。歌劇的困難之處，是演唱之餘還要兼顧演戲。加上這次歌劇的導演是編舞家出身，喜歡運用不少近乎舞蹈的肢體語言。演唱者除了背誦樂譜之外，亦要記頗多動作。再者，英文於Eliska而言也是外語。各種挑戰加在一起，Eliska所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好幾次排練時差點哭出來。

　　不過成功往往是三分天分加七分努力。Eliska事後告訴我，每天完成六小時的排練後，她晚上回到酒店仍繼續練習，直至筋疲力盡方倒頭睡覺。果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她的進步有目共睹。在短短兩個星期內，她的表現一天比一天優秀，在舞台上越見揮灑自如，結果她反而是三個主角中發揮最穩定的一個。Eliska在舞台上自有一股吸引觀眾的魅力，讓人目不轉睛。演出當晚慶功後，我和她擁抱道別。她含淚答謝我和團隊對她的支持和鼓勵，讓她經歷了人生最難忘的兩個星期，也使她更有信心走未來的路。我捧着她的臉蛋，對她說：「你又何嘗不是造就了我的藝術生命、給了我一個永遠難忘的回憶？」除了Eliska以外，樂團大約三分之一都是比較年輕的樂手，不少是第一次參與現代歌劇的演出。完場後我們把酒聊天，不亦樂乎。他們告訴我，很享受和珍惜這次新的經驗。我的作品竟然成為了讓人成長的媒介，這是我始料不及的。能夠參與建立另一個藝術工作者的生命，為別人的未來開拓了更多的可能性，感覺原來如此美好。

　　當晚演出完畢，好幾個觀眾來到我的跟前，分享他們完場的感受。有一對銀髮老夫婦，是當地文化圈頗有名望的人，緊緊握着我的手向我道謝，因為演出讓他們深深感動，他們看的時候差不多掉下淚來。他們表示已厭倦了許多前衛藝術的陳腔濫調和純學術研究，而《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內容卻是多麼的人性化，令他們喜出望外。愛情的脆弱、命運的選擇、工作的意義……這些議題都超越時間和文化的限制。另外有一名二十出頭的捷克男生，本身是搖滾樂手，因為朋友的邀請，第一次觀看現代歌劇。他的眼神流露出好像小孩子發現新玩具般的興奮，因為他原以為歌劇必定是守舊和沉悶的，結果發現歌劇的音樂也可以是如此有時代感。

　　聽見觀眾們真誠的致謝，無疑是對我最大的鼓舞。我發現，原來我最期待的事情，便是我創作的音樂能夠感動人心；唯有人性化的藝術作品，才是我一直渴望追求的。我的音樂大概無法感動世界上所有人，但我仍然相信藝術能夠改變人心。那怕只是感染到一小撮人，甚至只有一個，那份喜悅和滿足仍然非筆墨所能言喻。我感到無比的幸福，因為我一直能夠做自己喜歡的、相信其價值的工作。正如駱以軍在近日的訪問中所說：「上天給了你奇怪的創造力，所以受到屈辱，還是窮困，都沒什麼好靠夭，你已經得到獎賞了。」

　　演出後翌日，電視直播韓國隊對德國隊的比賽，結果韓國隊淨勝二比○。我又想起那個韓國後衛，我相信，無論球隊最後可否出線，他總算有一個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