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說: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
什麼是場景呢?所謂場景,就是場面描寫,一般由人物、事件和環境組成,其作用是給全篇定調、營造意境、渲染氣氛、導引人物出場、推動情節發展、揭示人物性格,或具有某種哲學上的象徵意義。
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湖湘文學代表性人物林家品先生的短篇小說集《脖鈴》新近集結出版,所選篇目皆發表於國內各大刊物上,多篇作品獲國內國際大獎。這些作品有一共同特點:註重場景描寫,敘述簡潔典雅,白描手法言簡意賅,為場景小說之典範。
一、幾個典型場景
「你吃黃,我吃白,留下殼殼擺碟碟……江邊,兩個赤條條的孩子趴在沙灘上,太陽照射着沙石,也照着孩子那朝天撅着的小屁股。他倆颳得溜光的頭一齊擠在一個小沙坑邊。孩子們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如同小鯽魚鼓水,噗——噗——地發出好似吹火的聲音,卻吹起一陣細沙。」
這是林家品「新作」《脖鈴》裏的一個小場景。兩個赤條條的孩子在河邊沙灘上玩「灰灰飯」的遊戲。一塊碎瓦片是碗,瓦片上盛着一撮細沙,是他們剛剛煮熟的清甜清甜的灰灰飯;各人捧一顆光溜溜的鵝卵石,恰似一隻不咸不淡的荷包蛋。他們歡快地唱着,愉快地吃着,兩小無猜,自由自在……
童年在每個人的記憶裏總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即使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也會以遊戲的形式來實現。童貞如浪花,如沙石,如湛藍的天,如五彩的雲。童貞無邪。
然而,過十年,還是這片沙灘,一葉白帆遠去,數年以後當它返回之時,帶來的也許是歡笑,也許是悲泣,唯有沙灘上的童謠依舊。作家寫道:「未幾,也許二人回來會碰杯;也許早已廝打了一場,只有一條大漢回來,他的身上沾滿斑斑血跡……沙灘上又有孩子在唱:你吃黃,我吃白,留下殼殼擺碟碟……」
這是一片小小的沙灘,也是我們從童年到老年的生活棲息地。沙灘象徵著家園故土,這裡有我們的童年,也呼喚着我們落葉歸根。所以沙灘這個具象,就上升為一個符號,符號往往具有抽象的意義。一個抽象意義上的家園故土,就落實在那片童謠不絕於耳的沙灘之上。童子、童謠、沙灘,三位一體,構成一個特殊的場景,它不再是單一的場面,或者一個自然的環境,它具有了人文內涵上的象徵意義。
這篇「灰灰飯」曾經榮膺全國首屆微型文學大獎一等獎。
「灰灰飯」似的場景,在《脖鈴》裏俯拾皆是,比如「甜水」篇,作家這樣寫道:
「斷了一條腿,用木凳架着的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個行將咽氣的老人……床上儘是尿。褥子、稻草全是濕的,床下也是濕漉漉一片……驀地有人醒悟,他把褲子褪到膝蓋,他雙手卡住那兒,他是怕尿濕了褲子,他是想卡住不尿。好一個講究精緻的人呵!他心裏其實清白。」
老人沒有名姓,作家只用「他」來指稱。「他」是一個講究精緻的人,「他」的精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除四害,滅蒼蠅;喝開水,不喝生水。但是街坊鄰居嘲笑他,罵他蠢,什麼蒼蠅不蒼蠅的,不就是只飯蚊子麼?硬要說成是蒼蠅。祖祖輩輩不都是這麼著的,也沒看見得過什麼病?
「他」精緻了一輩子,為街坊鄰居操了一輩子的心,當他走到生命的盡頭,躺在那張破舊的雕花床上時,「他」的努力並沒有得到多少的改變,「他」只能忍受着蒼蠅縈來縈去,甚至伏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他」也似乎對於蒼蠅這種惡劣的行為沒有了感覺,「他」的目光和「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另一處。
「他」曾經打出了街上唯一的一口井,「他」將井獻給了街坊,告訴他們要把井水燒開,灌在熱水瓶裏再喝,為此,鎮長三爺還獎勵他一隻紅漆竹殼熱水瓶。然而,街坊上也只有他這隻熱水瓶是唯一裝過開水的。
「他」已行將咽氣,躺在破舊的雕花床上,卻咽不下最後那半口氣。曾經的鎮長三爺來了,以為「他」在等鎮長;曾經的女人來了,以為「他」在等從前的愛人。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始終看着八仙桌上那隻紅漆竹殼的熱水瓶,靈泛的女人趕緊倒一杯熱水瓶裏的開水,送至「他」嘴邊,「他」的嘴不開,眼睛依然看着那隻紅漆竹殼熱水瓶。
街坊們沒招了,只想讓「他」早點走,早點解脫。「他」無兒無女,曾經的女人也被叫回來了,曾經支持「他」的領導也到場了,「他」怎麼還不走呢?「他」到底在留戀什麼?
「他好像嫌女人擋住了他要看的地方,女人立即明白,立即閃身,看着大門外的街坊。街坊上又有人挑水過來。女人猛然倒掉杯中的開水,快步走出去,走到挑水人面前,抓住水桶索,伸手舀起一杯井水……他的喉骨結立時蠕動。女人扶起他,將井水遞到他嘴邊。他的手竟然動起來,緊緊抓住那杯子,他抓得是那麼緊,那麼緊,竟至無人能掰開……」
小說通過層層埋伏及層層渲染,終於定格在這一刻,「他」的生命也定格於此。
想想這篇小說為何叫「甜水」,莫不是那清清涼涼帶着甜味的井水?是。也不是。「他」緊緊抓着那隻盛水的杯子,因為杯子裏的水,是「他」親手打的井水,是「他」辛勤勞動的果實,是「他」為街坊鄰居的無私奉獻,是「他」追求精緻的一個回報。儘管到死,「他」的心願並未完全達成,蒼蠅依然滿屋子亂飛,紅漆竹殼的熱水瓶也只有「他」一個人在用,但「他」依然留戀着「他」的精緻的成果,那是「他」心中的理想,是人生酸甜苦辣中的那份獨甜,所以「他」緊緊擁抱着「甜水」杯,竟至無人能掰開。
「甜水」是「甜水」篇的意象,而襯讬這個意象的,是「斷了一條腿,用木凳架着的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個行將咽氣的老人。」這是作家精心建構的一個完整的場景,這個場景不僅穿越時空,濃縮主人公一生的功過是非,也將那行將咽氣的悲催場面,忽然上升到一個高度。「他」雖然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理想,「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但「他」一生都在為街坊鄰居付出,「他」的憂和「他」的樂,全部凝聚在那一杯純凈的天然的「甜水」裏。
這是一個孤怪老人的臨終場景,然而,你或許可以從中見到蘇軾范仲淹等文人志士的身影,如果再拔高一點,看遠一點,以此及彼至汨羅江畔,那位一生都在顛沛流離中的行吟詩人,大抵也有幾分相似的情景。
「甜水」篇是作家諸多場景中最為經典的一個,僅用一個場景講述完一位老人平凡而崇高的一生。
二、敘述模式
「一人一事一景」,是《脖鈴》裏用得較多也最為成功的敘述模式,它是作品的一個標識,是作家的一張身份證,正如莫言所言,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諸如此類的場景還有「通道」篇和「大魚」篇,等等。
多個場景的轉換運用,在《脖鈴》集子裏也不少,並且也非常成功。比如「尋找靚黑」篇,作家設計了三個場景:殺牛現場,原野養病,懸崖救主。牛主人因為黑牛病重不能進食,便請來殺牛把式,欲將其殺之。「我」和狗狗救黑牛,奔至原野幫其治病療傷。黑牛康復回歸主人家中,最後為救主人掛在懸崖上的女兒,奮不顧身。作家用三個場景講述一個道理,即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以德報怨的道理,這便使得一樁「殺功臣」的隱喻事件,演變為一個「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的感人故事。作家在文中一再重複道:「人畜同理。人畜同理。」
林家品先生無疑是塑造場景的高手,高就高在他所選取的自然環境實際上並不獨特,甚至司空見慣,比如沙灘、大河、宰殺場、老街、病床等等,環境裏的主角也是極其普通的小人物,沒有英雄,抑或是畜生,然而經過作者的精心營造,步步推衍,這些小人物開始活動,開始嶄露頭角,最後跟他所處的環境一齊起飛,那些司空見慣的沙灘、河流、老街、原野,成為一個個極富人文色彩極具象徵意義的經典場景。
將自然環境賦予人文色彩和象徵意義,是作家的高明之處,也是他塑造經典場景的方法和策略。作傢具體運用了哪些行之有效的方法和策略呢?本文僅從兩個方面加以探討,窺一斑而見全豹。
我們先看看「絲草」篇:「絲草極滑溜。鄉人說那就是海裏的海帶。長在海裏是海帶,長在河裡是絲草……橋伢每天有打絲草的事做,惹得凌兒好羡慕。那打絲草,幾好玩呵!打着赤腳,紮起褲腿,到河裡玩。那絲草,滑滑的,溜溜的,膩膩糊糊的,纏到腳上、手上,涼涼爽爽的,好有味。」
我們再看看《周南·芣苢》:採採芣苢,薄言採之。採採芣苢,薄言有之。採採芣苢,薄言掇之。採採芣苢,薄言捋之。採採芣苢,薄言袺之。採採芣苢,薄言襭之。
歌詠「兒童鬥草嬉戲」的遊戲,早在《詩經》中就有呈現,在「絲草」篇裏,作家從中國文學的源頭汲取養分,提取自己熟悉的活動場景,以小說的形式加以表現,一唱三嘆,迴環往複,餘音繞梁,千年弦歌不輟,跟「芣苢」篇有異曲同工之妙。
從民族文學的源頭汲取營養,即「古為今用」最成功的文本案例,當是作家劉亮程的長篇小說《本巴》,取材於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林家品的「絲草」篇發表於二十多年前,只因篇幅的局限,沒有達到《本巴》那樣的影響力,甚為遺憾。
「洋為中用」也是作家題材方面的一個來源。《脖鈴》首篇「女孩」篇,寫一位男性老者以水為鏡的故事,頗有幾分古希臘神話的味道。老人每日裏坐在家門前的小溪邊,對着溪水甩髮織辮,梳妝打扮,藍瀅瀅的水底便倒映出一個長發飄飄的美麗女孩。老者痴迷於自己的影子,成天守在河邊,就連一日三餐都要女兒三番五次來喊,直到夕陽西下,河面暗淡不清時,他才牽着美麗的女孩(實為自己的影子)幽幽地回家。
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作家擅長選取中外名著中最為經典的場景,進行小說化再創作,給筆下的人物及其環境抺一層古典色彩。如「女孩」篇,輕柔、典雅、唯美;如「絲草」篇,意韻悠遠。
三、語言特色——白描手法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好故事好場景終究要靠好語言來完成。什麼是好語言呢?見仁見智,沒有標準答案。僅一般而言,能恰到好處地將作家心目中想要傳達的思想、想要塑造的人物,以文字的形式完美地呈現出來,並形成自己的語言特色,便是好語言。
林家品先生的小說語言非常具有辨識度,其顯著的特點就是言簡意濃,白描手法。
白描本是中國古畫技之一, 指僅用墨線勾描物象而不施以彩色的畫法,具有樸素、簡潔、明快的特點。文學跨界取長補短,將白描畫技用於文學創作中。當然,這隻是部分所謂學者的講法,其實白描於文學創作,自有文字記事起,就如此,比如《吳越春秋·彈歌》:「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白描手法,並非繪畫專利。
何謂文學語言之白描?即指用最簡練的筆墨,不加修飾和烘讬,直接抓住事物的本質,如實描繪人物、事物和景物的狀態。魯迅在《作文秘訣》中寫道:白描卻沒有秘訣。如果要說有,也不過是和障眼法反一調: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而已。
林家品先生最擅長以白描的手法塑造人物,展現環境,營造氣氛,推衍情節,諸多作品宛如一幅幅水墨畫,水暈墨章而如兼五彩。本文所舉範例以上各篇,其敘述語言皆為白描,不粉飾,不拖沓,不做作,也決不賣弄,見風是風,見雨是雨,樸素自然,恬淡如菊。
白描手法的最高境界,當是「留白」,即有意在文中的險要處或者結尾處,戛然而止,留下懸念,就像一輛奔馳的列車,突然被緊急叫停,讀者好比那列車上的乘客,不知何事,駭出一身冷汗,然後就以自身的經驗去推測,判斷,想出種種因果,也久久難以忘懷,如《脖鈴》裏的「姐姐」篇。
小佩要吃饃饃,愁壞了他姐姐。姐姐漂亮至極,聰明至極,亦靈巧至極。姐姐能將糠餅子煎得金黃,發出誘人的糠餅香。姐姐能將麥麩搓成圓坨,蒸出來仍然是圓坨,還泛着紅光,不散架……可是姐姐無論如何做不出小佩想吃的那種饃饃。但有一日,建井食堂蒸饃饃的人說,你姐姐有饃饃,就是不給你吃。
姐姐聽了弟弟回來這樣講,憤怒至極,繼而去食堂與人理論。作者寫到這裏,筆鋒一轉,這樣寫道:「但後來姐姐果然就間三隔四地帶兩個饃饃回來,帶了饃饃給小佩吃。待到鎮上人也有自製的饃饃吃時,小佩忽然不吃饃饃了,且從此恨透了饃饃,見到饃饃就要嘔吐。」
長大後的弟弟為何恨透了饃饃?作家留下空白,待讀者自己去領悟,去分析。特殊的年代,人性的醜惡,弟弟的飢餓,姐姐的委屈,盡在不言中。
(作者簡介:鄭大群,文學博士,985高校副教授,畢業於河南大學及四川大學,博士研究生學歷,文學博士。有多篇學術論文發表在國內cssci期刊上,多篇被人大複印資料全文轉載,被《新華文摘》部分摘錄。多部中長篇小說發表在中國作家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