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獲得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令許多人意外。對大眾而言，他是個在賠率榜之外的作家。對專業讀者來說，頂着英國移民三雄的聲名，他似太過規矩，既無拉什迪的瑰奇，又無奈保爾的放恣。人生經歷似乎也一馬平川，創意寫作碩士出身。導師之一，是以哥德式的鋒利書寫而著稱的安傑拉．卡特。但她欣賞的，卻是石黑的冷靜節制。
葛 亮
這樣一個模範生般的寫者，令媒體躊躇。一時之間，他們執著於討論石黑一雄究竟是日本抑或英國作家，連帶拿他與大熱落馬的村上春樹之間的惺惺相惜，做起文章。當發現石黑與前任諾獎得主鮑伯．狄倫（港譯卜戴倫）之間的精神薪火，一切似乎迎刃而解。
年輕的石黑是個樂迷，甚至留着長髮，在巴爾莫勒爾做過打擊樂手。最初的夢想是成為唱作音樂人，以雷納德．柯恩為楷模，然而如同許多並不得意的藝術青年一樣，他未得到樂壇的善待。即使日後聲名鵲起，他仍耿耿於心地將小說稱為「長版的歌曲」。因此，他將唯一一部短篇小說集命名為《小夜曲》，便不足為奇。
賦予角色儀式感
事實上，石黑的文字予我的印象，可以「端穆」來形容。能從中讀到教養良好的紳士氣息，法度謹嚴。筆下，並非移民作家對類似「離散」主題的通常處理，與東方原鄉的聯絡，進一步構成某種合璧式的行文風致。他以英文寫作，字裏行間，卻流淌着日本文學「物哀」的品性。主題往往總是一個面對過去的人，於舊日的冷靜纏鬥。因此，他對故事的表達，帶有一種凝滯的細膩。不錯分毫地勾勒出一己經驗內外的哀愁輪廓。最典型的，是他的代表作《長日將盡》。一個英籍管家、或者義僕，恪盡職守，追隨的是主人的榮耀與挫敗。他附身於別人的人生，也間接地被歷史之手撥弄。但亦因地位的緣故，人生的軌跡並無大的開闔。主人聲名敗裂，他在陷入頹唐之後，也依舊延續了慣常的生活。即使一段引而不發的愛情，也恰到好處地留有體面的遺憾。這是一個不徹底的人物。石黑小說的動人處，在為筆下人物賦予那麼一點儀式感，幾乎成為證明後者存在與尊嚴的依持。清晰記得這部小說的開頭，作家寫道：「兩個星期前的一個下午，我在為掛在書房的那些肖像除灰，我正在活動梯子上清除韋瑟比子爵畫像上的灰塵，這時，我的主人走了進來。」石黑的描述中，往往有精確的細節，成為某種昭示人物性情的標的，或故事發展的刻度。時間與空間，亦因此而神形兼備。
「哀而不傷」有分寸
回到《小夜曲》，我想說，這是石黑較為任性的一部作品。因敘事上並不以靜謐準確為要義，而每一篇都隱藏暗湧。這暗湧以晦暗的常態人生為始。小說的主脈是一個插曲，卻多有亮色。即使慘澹收場，但着筆輕盈，終不致悲情疊加。「哀而不傷」始終是石黑文字的優點，因為筆觸間的分寸。總體觀，這部小說集仍可見一如既往的形式感。故事皆以不可靠的敘述者「我」切入，多是不得志的音樂家，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這並不是小說落墨所在。真正的主題，是因短暫的不期而遇，無可選擇地介入並窺伺了他人命運。
其中三篇，皆關乎婚姻狀況動盪的夫婦。《傷心情歌手》寫來自波蘭的結他手，偶然邂逅母親的偶像歌星托尼．加德納，卻目睹了後者為了事業的東山再起，不得已離棄深愛的妻子以圖再娶，只為重新進入公眾視野。「我只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歌手。」加德納為妻子準備的送別禮物極盡浪漫，在威尼斯的河道上，由結他手伴奏，在妻子窗下唱出點染他們新婚記憶的歌曲《我太易墜入愛河》。然而「歌唱完了，寧靜和黑暗包圍了我們……可加德納太太的窗戶什麼情況也沒有。」《不論下雨或晴天》，則寫雷蒙德對於昔日老友夫婦的探訪，體驗家庭生活的瑣屑細節以及在經年之後的厭倦。雷因為一本記事簿，窺探了二人各自的心事。雖然好友婚姻困頓，但是仍選擇平淡而麻木的和解。最後，雷與女主人在音樂中相擁而舞，伴着薩拉．沃恩一九五四年版的《四月的巴黎》。《莫爾文山》則寫懷才不遇的作曲家，暫別倫敦，寄居在莫爾文山的姐姐家打工。一次曠野裏的即興演出，得到來自瑞士的職業演奏者的賞識與青睞。然而他一時的惡意，卻成為後者七年之癢的導火索。
回憶裏展現今昔
石黑的小說，有一種奇妙的講述格調，在回憶的框架中，展現着今昔的嬗變。這變化的格局，並不宏大，卻有如水滴石穿。《小夜曲》一篇寫整容的薩克斯樂手，與女明星的同病相憐，魯莽地縫合了兩個人的過去與未來。惡作劇與自尊心，粗礪地碰撞，幾乎有些冒犯了作者文字的優雅。卻足以在一剎那，令讀者心底盪漾。我們不自覺地代入「我」的視野，去感受當事者的落寞，又或者在自我揶揄間，觸碰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大提琴手》是小說集中最為令人絕望的作品，寫所謂默契的不可信任，以及對樂觀與才華的無奈嘲弄。兩個人背叛體制與格律，企圖建立一己的藝術烏托邦，終被平庸的現實所磨蝕，進而吞噬無蹤。
「轎內的人兒彈別調，必有隱情在心潮。」這是石黑一雄，文字沒有鏗鏘之音，有的是彷彿認命的淡和，甚而顧左右而言他。但於你我，卻似浸潤了昏黃底色的暗訴款曲。為曾經對生活日常的一點哀愁與歉意，或許些微值得懷念的言不由衷。一如他為Stacey Kent填的歌詞：「你沒有理由去在意，只需要好好照顧自己，再來一個肉桂煎餅，在晨間電車吃早餐，很快你就會忘記曾經的心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