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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廠雜記》裏的大千世界

時間:2017-09-25 03:15:50來源:大公網

  圖:祿米倉東巷(倉東夾道)往東是糧店,再往東是著名的智化寺 網絡圖片

  周肇祥是清末舉人,民國成立後,在四川、東北和湖南當過官,晚年任團城國學書院副院長。他在金石書畫之學上造詣頗高,曾擔任北京古物陳列所所長,自述「余保愛古物如手足之護頭目」,古玩界稱之為「周大鬍子」。一九二七年在北京倡議成立中國畫學研究會,自任會長。周氏一生着述頗多,《琉璃廠雜記》是他的一本筆記體遺著,以琉璃廠見聞為中心,兼及北京乃至各地的名勝、風物,廣收博覽,很有意思。

  尼 三

  《琉璃廠雜記》首先是周肇祥搜羅、賞玩古物的一部「淘寶經」。周氏巨細無遺地記錄了他在琉璃廠等地淘到的各種古物,為研治考古者提供了一部很好的索引。然而,透過古董家的眼睛,我們還能從古董市場的興衰,觀察到世運的變遷。這一點,對於不以古玩為愛好的讀者來說,可能更值得注意。譬如,作者在一九一三年隨手記下的幾則:「小市、夜市為古物出產地。近則觸目皆舶貨,尋常日用者多日本製也,為之驚嘆。」「自洋墨汁、天然墨盛行,石硯幾成廢物」。彼時中國的大門已被洋人大炮轟開半個多世紀,洋貨伴隨洋槍全面進入民眾生活,即便古董家逛夜市時不經意的一瞥,也能感受到遲緩的中國民族經濟遭到的毀滅性衝擊。當然,對於周肇祥而言,比這更嚴重的問題,也更令他揪心的,則是二十世紀頭二十年間,古玩行業及其內蘊的文化氣質逐漸式微。

  古董裏的世運

  在一則筆記中,周肇祥不無哀傷而氣憤地寫到:「琉璃廠生涯日落寞。老估輩經過全盛,金錢豐滿,置田宅,擁妻妾,長子孫,不輕出。而夥友徒弟年輕眼淺,未親炙士夫,日習於市猿巧,故有多家,入門見其人即作嘔。如古雅之徐估、悅古之楊估、賞奇之楊估,皆墮此惡道。尋常一物,問其價則朝夕不同。若取歸玩看,價益婪索。不曰某洋人已給值若干,某銀行經理、某鐵路總辦給價若干,其言齷蹉不可聞。及數日如售主,過其門又局蹐如轅駒,余嘗謂若輩直須餓死乃乾淨耳。文墨之林而廁此豎,金盤盛狗矢矣。」

  短短一段話,為我們生動地展現了這樣一幅景象:洋人、銀行家等新有錢人群體漸次興起,取代傳統文人成為琉璃廠的常客,他們揮金如土,大肆收購古物,打破了百年來文人墨客與古玩商之間的默契,也破壞了琉璃廠的文化生態。「郡縣誌初不值錢,數百文可得一部,近東洋人收支,忽至倍屣,明代舊誌竟不可物色矣」。琉璃廠買家群體的改變,同時還改組着賣家的心態,前清咸同年間「物有定評,人知矜重」的風氣蕩然無存,逐利成了古玩商的唯一目標,奸商也就屢見迭出。周肇祥在書中記載,有一個關姓古玩商賣給他十五方古印,入水一洗,其中四枚的鈕竟然脫落下來,原來這些古印是經過黏補的。

  然而,畸形的繁榮景象沒能維持多久,一戰爆發後,在華洋人多奉調回國,喜好古玩的京城政學兩界人士,也因受時局影響,薪俸不能按時支取,很少涉足古董舖,一時間「廠肆冰清鬼靜,甚於民國元年」,「東四牌樓一帶,入其屋,莫不垂首喪氣」,「老輩皆謂開業以來所未有」。再往後,國內戰亂不息,人心更是惶駭。一片蕭條之中,周肇祥也有過幾次「抄底」成功的經歷,「石竹何估於河南六十番獲一罐,歸未久,歐戰起,半年未售,損值以歸我。」但是,這並不能抵沖他心中的落寞,畢竟,他清楚地看到,「廠肆百年來講體面、重道義之風掃地無餘,只有所謂詐欺取財,而無所謂公道之行市矣」,在這升降變化之中,傳統士大夫寄託閒情逸趣的這片精神家園正在沒落中趨於消亡。

  散了架的民國

  實際上,對時局的淡淡哀愁,始終瀰漫在《琉璃廠雜記》的字裏行間。不論遊山訪寺,還是賞玩古書古硯,周肇祥常從一事一物的觀感中引申出對時人精神狀態的評點,其中不乏洞見。他發現,京師的大寺廟多創於明,即便元代以前的寺廟,明代也進行了重修:「工築之精偉,今尚都可考。」清乾嘉之後,情況發生了改變,修寺之舉殆絕,工料也遠不及明。周肇祥在書中記載了不少敗落的大寺。比如,朝陽門內祿米倉的智化寺,本為東城第一大剎,建於明代,數百年未修,殿宇多完好,但此時西偏殿成了陸軍被服廠,其他一些屋子被出租給小販,「住窮漢二百人」,寺南的維摩庵也廢為民居,「其址莫可尋矣」。觸目蒼涼之下,周肇祥喟嘆:「凡事無偉大堅久之思想,即無偉大堅久之建築物。觀其建築,可以知其民性;審其民性,可以卜其興衰。」

  現在有些人說起民國,總是文質彬彬,鶯歌燕舞,羨煞今人,這固然也是部分事實。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民國還有軍閥混戰,民生凋敝、社會疾苦的一面。在周肇祥的筆下,我們便能看到這樣一個散了架的民國。一九二二年他記到:「殘年急景,首都之市暗淡寂寥,建國以來未嘗有。除夕前『鹽餘庫券』成,各署始發薪,市上稍呈活氣,大抵飲食、香燭之肆為然,古董舖、書舖仍冷落也。」所謂「鹽餘庫券」,為北洋政府所舉內債之一種,因發行總額為一千四百萬元,史稱「一四庫券」。又因以鹽餘為擔保,也被稱為「鹽餘庫券」。在當年的雜記中,作者還留下了「廠甸一年不如一年,使人氣索」的喟嘆。又過了兩年,一九二四年,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自東北兵事起,市面日更寂寥。近則日用所需諸物外,幾無問者。戲園停演,城南遊藝園被封,飯館多閉門,遑論古董肆。」在慘淡的時局中,人們自然不願花錢買這些「不可衣食之物」,「過海王邨,疾首蹙額者相望,其冷落愁苦之態,與辛壬之際捋無殊,惟日盼和平之神早予以幸福而已。」曾是正陽門外綢緞洋貨業巨擘的瑞蚨祥,平時日售千金,現在不及十一。始創於明末的致美齋飯館平時到了傍晚就座無虛席,現在卻食客寥寥。中和、廣東等戲園相率停演,門可羅雀。人力車夫一天掙不到一百個銅錢。古董舖更是蕭條,年底收帳,「各舖所得不及十之一二,退貨者紛然。」

  在這樣的困境下,普通人的生活當然也不會很舒坦,以交通而言:「兵興以來,三面幹路交通破壞。京津二百四十里,車甚或一晝夜始達。至不能坐,或坐不能屈伸,車上無食飲,亦無便溺處,視坐客如犬羊也。」習慣了「高雅」文化生活的讀書人,精神生活更是遭到不景氣時局的狠狠狙擊,連須臾不可離棄的書也不那麼容易親近了:「古人刻書重流通,今人刻書在圖利。書估以為士夫可如此,我曹何擇焉。於是坊間視書若奇貨,舊書因如骨董,即私家局版亦任意婪索直,無標準之價,而買書者乃受其毒。誰生厲階,當為今之士夫惜之。」平日調劑精神的書畫娛樂也令人不爽。北京的裱匠以前十分細心:「近年來無眼之人日多,草草打發,絕不挑剔。工人遂習於玩忽,反覆叮嚀,冥然罔覺也。」想要裝裱一幅好畫,不但要多費錢,而且要多跑路。

  在《琉璃廠雜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周肇祥作為一個傳統文人,知識世界中雜博的一面。除了古玩、書畫、學問,對於插花,他也頗有想法。「梅、杏之屬,可以一枝獨插,其他宜二三枝同插,高低向背,掩映成趣。」「白地青花之瓶,亦宜插各色之花。」談到書法,也很內行。「楷書行筆宜疾,草書行筆宜緩。」疾,不是快,而是氣勢流暢,下筆堅迅,「能以神行之謂也」。緩,也不是遲緩,而是規矩不逾,「而能委曲盡變之謂也。」他似乎也是個夠格的「吃貨」,讀到《真臘風土記》裏有「鱷魚肚甚脆美,可食」,就認真抄錄了下來。

  愛操心的雜博文人

  周肇祥也記錄了不少時風世情,比如京師一度流行推拿之術,甚至還記載了一九二二年北方梨子豐收,價格下跌。有時則流露出文人特有的調皮,東光縣的梨子個兒大且色香味皆全,「正如二十許旗下美人,無所不佳也」。看來聽來的一些奇聞異事、政壇傳說,甚至一些不經之談,也被周肇祥記錄備考。比如宣統皇帝吃東西時喜歡吐舌頭、走路又輕又快,因此傳說是醇親王園中的大蛇轉世投胎等。

  周肇祥生於一八八○年,卒於一九五四年,人生大半在現代中國度過,但骨子裏是個傳統文人。與現代知識分子不同,傳統文人的學問大多是從生命體驗中得來,與現代學術體制下的學問獲得機理有較大差異。因此,我們很難在《琉璃廠雜記》中歸納出周氏某種成系統的思想或學識,然而,在這些零敲碎打的筆記中,卻可以感受到他對國事的掛懷。比如,對當時各國所謂「考古家」「探險家」在中國北部肆意發掘,掠奪文物,周肇祥憂心忡忡:「他日有從事考古美術地質諸學者,反將於外國求之。貧子衣珠而不知自寶,其我國之謂矣。」對頤和園昆明湖被承包給一個姓馬的安徽人養魚,年租金六千元,此人竭澤而漁「惟日事網取賣錢,不盡不止也」,周肇祥心痛、氣憤又無可奈何。與此同樣重要的,則是他對文人節操的珍重,「士大夫眼中不可無生機活潑之觀,胸中不可無磊落嶔奇之致,即小事能以見大,雖戲玩亦足知人」,「無高尚娛樂之人,其識見必不能超拔。非刻苦卓絕之士,其品性必不能堅貞」。雖然周肇祥的人品有時受人指摘,高拜石說他騙人地產,鄧之誠說他爭人水源,「其人實無賴,不足憐也」,但似乎也不可因人廢言,周氏畫在《琉璃廠雜記》裏的這幅浮世繪,至今依然有警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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