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香港長洲一景。
浪濤聲裏藏古韻,舟楫之上有遺篇。一句「Hong Kong」的起源,揭開了蜑家話對粵語的血脈滲透;一部清代筆記的殘章,指向了千年海洋文明的沉默史詩。
清乾隆年間,文人范端昂在《粵中見聞》中描下一組神秘符號:似蛇游魚躍的曲線間,倒寫漢字與象形圖案交錯——這便是蜑民秘傳的「水書」。這些零散的「隱語」碎片,恰似一把鑰匙,開啟了唐宋時期嶺南水上族群未被書寫的語言密碼。這群以船為宅、以水為田的「海上吉卜賽人」,其語言雖未被文字正式記錄,卻在粵方言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海洋烙印。
蜑民,又稱「水上人」,歷史可追溯至秦漢時期的古越族。為避戰亂,他們遷居水上,形成「以舟為宅、以漁為業」的特殊群體。唐宋時期,嶺南蜑民已形成獨立的水上族群,「蜑戶」成為正式稱謂,廣泛分布於珠江三角洲及香港沿海。清代《粵中見聞》稱其「秦時屠睢將五軍臨粵,肆行殘暴,粵人不服,多逃入叢薄,與魚鱉同處」,印證其古越族源流與水上生存史。蜑民長期游離於陸上社會,世代漂泊於珠江水域,錘煉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的生存哲學。這種游離狀態,不僅塑造了其獨特的文化認同,更為其語言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
為適應海洋環境、規避官府監視與海盜劫掠,蜑民創造了兼具實用性與隱秘性的「隱語」——蜑家話,其語言「與土音略異」,卻飽含海洋智慧。首先其保留了大量古越語底層詞彙,堪稱是古越語的「活化石」,如「窗」讀作「倉」、「腳」讀為「角」,並以「蜑」自稱(源自越語「水上浮居」之意)。其次,聲調如波浪起伏,陳述句尾音下沉模擬船體隨波,疑問句尾音上揚如拋錨動作,後形成粵語特有的九聲六調韻律。蜑民還將自然現象轉化為隱喻代碼,稱「閃電」為「打石湖」(雷電突至),以「龍睜眼」喻閃電,以「水開花」喻浪湧,將自然兇險化為浪漫表達。而以「束康」表示「香港」(蜑家音「香」讀作「康」),直接催生「Hong Kong」的英文名,以及粵語常用詞「睇」(看)、「哋」(們)等等。這些詞彙不僅是生活記錄,更是蜑民在風浪中總結的生存哲學。
蜑家話向粵語輸入數百個核心詞,重構了嶺南的語言景觀。蜑民視出海為生命重啟,語言中深植「趨利避害」的海洋信仰。為淡化征服意味,將「捕魚」稱「討魚」,強調向海洋「乞討」生存資源的謙卑;「棹」(船槳)原指水上禁忌,融入粵語後成為「棹忌」(泛指忌諱);避諱詞如「傘」避「散」音稱「戶圓」,「豬肝」避「干」音稱「豬膶」,後滲入廣府商行暗語。蜑民更是將「船」視為生命共同體,由此衍生出「同舟共濟」「撐艇」(承擔責任)等粵語短語。
唐宋時期,廣州作為東方第一大港「蕃舶雲集,商賈雜處」,三十萬常住人口中外商達十二萬。蜑民作為主要水上運輸者,與岸上商人頻繁互動,推動語言雙向滲透。蜑家話「過艇」(貨物轉手)、「水腳」(運費)、「墟」(集市),以及量詞「啲」(些)、「啖」(口)等,轉化為粵語商貿用語,奠定香港重契約、善流通的商貿方言基礎;宋人吳處厚在《青箱雜記》中記錄「墟」為嶺南特色詞,沿用至今。宋代官富場(今九龍城)鹽船林立,形成「鹽語」行話:「白砂」指鹽、「浪裏銀」指優質鹽、「水老鼠」指走私販——這些蜑家隱語通過鹽商進入粵語,成為香港市井黑話源頭。
其次,蜑家話中「動詞+賓語+補語」的句式,反映動作優先的海洋思維,如「行船先」即先開船,「落網魚」即「將魚落網」,促使粵語發展出「食飯先」「飲茶先」「行街去」等動態句式。甚至,香港「大澳」「長洲」等港口名,如「澳」指避風灣,「洲」為沙洲錨地,均源自蜑家地理命名邏輯。宋代周去非《嶺外代答》載:「蜑人語似福廣,雜以廣東、西之音」,印證其作為粵語分支的地位;楊萬里詩句「煮蟹當糧那識米」,正是蜑民生活通過語言進入文人視野的縮影。
一八四一年香港開埠時,蜑家話曾是主流語言之一。蜑民佔香港原住民四大民系之一,與圍頭、鶴佬、客家並列,而其方言成為底層通用語。在英國殖民檔案中,Hong Kong(蜑家音「康港」)、Aberdeen(香港仔蜑家聚落)等音譯沿用至今;港島南區、長洲等地仍保留「狗牙氈布」(頭巾)、「銀腰帶」(防風濕)等蜑家詞彙。蜑民「舟楫為家」的生存方式,催生「艇仔經濟」(小船流動貿易),「艇仔粥」從蜑家船食升格為廣府名點,其名直溯水上生活;蜑民對唱漁歌衍生出粵謳、南音等曲藝,其「妹啊哩」「兄啊哩」襯詞成廣府民歌標誌。在廣東話普及前,「蜑民語與客家話是香港主要語言」。這段歷史,是浪花下的城市記憶。
蜑家話的式微始於二十世紀政策驅動。一九五○年代起,蜑民大規模上岸定居,水書傳承斷代,維繫千年的「水上語言生態」逐漸瓦解。一九○○年香港有蜑家話使用者八萬,至二○○○年僅剩不足兩千人;水書符咒僅存於大澳神廟樑柱,識讀者不足十人。如今,香港僅大澳、長洲少數長者能說純正蜑家話,「隱語」詞彙消亡超百分之七十。
一艘沉船,可能帶走一整個圖書館。當最後一位通曉「水書」的老人離去,那些描述三十六種風向、二十四類潮汐的專用詞,或將永沉語言的海淵。然而,粵方言的基因密碼仍在訴說這段「以舟為硯、以浪為墨」的文明史詩。當我們在香港街頭說出「Hong Kong」,街頭一句「今日水頭好足」(生意興旺),或在茶餐廳點一碗「艇仔粥」,都在喚醒浪濤之下的語言記憶。那些消逝於波濤間的「水書」,早已在聲調轉折間築起一座無形的語言方舟。
浪淘盡,聲未息。當第一縷晨光刺破維多利亞港的薄霧,天星小輪的汽笛聲裏,依然迴盪着未被書寫的千年潮韻——那是蜑民用聲調築起的無形方舟,等待後人打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