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一九五七年，黑人學生Elizabeth Eckford進入小石城高中上學，被白人學生Hazel Bryan怒吼\資料圖片

　　美國內戰時期南方邦聯總統戴維斯（Jefferson Davis）出生在肯塔基州。肯州議會大廳裏，原來有一尊老戴的全身像，近日被移走了。美國南方諸州有眾多南方邦聯政治人物的雕像，多建於種族隔離時期（era of Jim Crow laws，一八七七至一九六四）。二○一五年六月南卡州查爾斯頓黑人教堂槍擊事件後，各地邦聯人物像逐一被移除，今年六月以來因弗洛伊德之死更加快了步伐。平權人士說，他們不是要銷毀歷史，而是質疑對那段歷史帶種族主義色彩的美化和解讀。

　　隨即，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傑佛遜高中也被示威者推倒，因為傑佛遜是個奴隸主。不過，沿着這個思路走下去，除惡務盡，各地以傑佛遜命名的千百所學校和街道應全部改名，華府的傑佛遜紀念堂也應拆毀，老傢伙當年一手創辦的維吉尼亞大學乾脆關門算了。所以問題是：我們應如何評價古人，如何重估歷史文化遺產？那條細細的「適可而止」的紅線應該畫在哪裏？

　　作為《獨立宣言》的主要起草者，傑佛遜宣傳人人生而平等，卻一生蓄奴。像華盛頓一樣，傑佛遜認為奴隸制應逐步廢除，現實中卻因奴隸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而捨不得放手，並相信黑人天生在智力和身體素質上都劣於白人。傳記作家Noble Cunningham推測，他以此從心理上消解蓄奴之疚。傑佛遜同時又是美國法制和民主的奠基人之一。他認為啟蒙民眾是防止專制、保存共和政府的重要手段。在老家弗吉尼亞州，他積極推動立法保護信仰自由，消除貴族的政治勢力，建立面向全民（男性）的公共教育體系。因為他經常言行不一、自我矛盾，歷史學家Joseph Ellis稱他為「美國的斯芬克斯」（American Sphinx）。

　　華盛頓曾被視為美國歷史上為公共事業鞠躬盡瘁的聖人。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史家開始挖掘他對黑奴的私人態度和國家政策。他在Mount Vernon的巨大莊園曾由三百名黑奴維繫，他的一口假牙（如今在莊園展出）裏有幾顆是從黑奴嘴裏拔出來的。這樣看來，美國以華盛頓命名的州郡、山河、學校和各地華盛頓紀念像，包括首都華府的華盛頓紀念碑、華盛頓州、我的母校華盛頓大學以及一元紙幣，是不是都應該推倒、塗黑或另改他名呢？

　　人都有時代、階級、種族等帶來的局限。古代很多人認為是天經地義的言行，我們看來已是歧視或無知。當代的標準也絕非確定且無異議的。個人的認識和一個社會的共識，還有因地域、接收資訊渠道不同等等造成的局限，而且是在不斷發展、改變中。我去過阿肯色州小石城高中（Little Rock Central High School）參觀。一九五四年最高法院裁定，公立學校中的種族隔離違憲，但阿肯色州長與大批白人學生和家長無視這一裁決。一九五七年在總統干預下，九名黑人學生得以進入學生全部為白人的小石城高中上學。一天，黑人學生Elizabeth Eckford走進校園時，一群白人學生緊隨其後，不斷呼喊「我們不要黑白合校！」「黑鬼滾回非洲去！」被抓拍的照片中，有個白人學生在Eckford身後聲嘶力竭地怒吼。她叫Hazel Bryan，高中畢業後逐漸感到當年自己錯了。一九九七年，在那張照片拍攝四十周年之時，她與Eckford在母校再度會面並合影。一個致歉，另一個原諒，傷口雖然還會痛，但傷痕終於彌合了。

　　所以如果以一概全，以今評古，又不承認個人和社會思想有發展、變化或矛盾之處，那麼不僅是往日的塑像和建築，還有書籍、音樂等都要推翻重來。我們能看什麼、能聽什麼，應該由誰用什麼標準來一一界定？若將歷史簡化非黑即白的立場，給持不同意見的個人和群體貼標籤，令他們在「政治正確」的大纛下噤若寒蟬，大概也違背了平權運動的初衷吧？

　　或許「添加註釋」的做法可以借鑒。有些文藝作品完全可以放在歷史的語境裏來教育當代人：是什麼造成了他們當時如此這般的言行，為什麼這些在今天看來是錯的，而我們又是怎樣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初中時愛讀儒勒．凡爾納的小說，記得在一些作品的內容提要中，譯者會提醒讀者，本書「對黑人有輕蔑和歧視的描寫，……我們在閱讀時要加以注意」（《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個別章節流露了種族偏見，閱讀時應加以分析」（《神秘島》）。讀古詩文，如岳飛《五嶽祠盟記》「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北逾沙漠，喋血虜廷，盡屠夷種」，編者也會在題解中寫：「文中流露的對少數民族的偏見，可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對待，不必苛求古人。」華盛頓在Mount Vernon的山莊，遊客中心內的博物館重點介紹的是黑奴為山莊作出的各種貢獻。在莊園裏轉轉，說明資訊清晰描述黑奴在各個作坊、果園裏做的活計。電影《亂世佳人》從HBO下架，據說要請一位黑人學者為它帶有種族偏見的段落加上說明後再上架。通過這樣添加註釋的做法，我們既可以繼續享受人類文明的寶庫，又可對其中過時的觀點或做法加以警惕，對歷史的反思、改正才能夠不偏不倚延續下去。

　　肯塔基州在移除戴維斯像時，在底座發現一個波本威士忌的空瓶和一張一九三六年的舊報紙。估計是當年某工友在工休時邊喝酒邊讀報，最後都扔在了老戴腳下。酒是越陳越香，新聞則 在次日成為陳跡，只有一小部分會從狂熱和爭吵中沉澱下來，成為一代人的歷史。多年後，一些人當作真理來捍衛、或者當作邪惡的化身而推倒的東西，或許也會變得像那張一九三六年的報紙刊登的新聞一樣，成為過眼雲煙的幾行字，任由後人指摘。